2022年卡塔尔世界杯上，E组小组赛的前两轮，日本队一胜一负。 （视觉中国/图）
2：1，日本队赢了。
2022年世界杯，E组小组赛第一场，日本爆冷击败德国。简短的庆祝之后，日本球员将手臂搭在一起，在绿茵场中央围成圆圈开总结会。
主帅森保一事后解释，我提醒球员们，这只是小组赛其中一场，不要太过兴奋，还是要对比赛内容进行检讨，认真准备下一场比赛。
日本队打败德国队后，2018年NHK电视台拍摄的纪录片——《让日本沉默的14秒》被人们反复提及，也被视为理解日本足球崛起的一把钥匙。
四年前的俄罗斯世界杯，在关键的八分之一决赛中，日本队迎战夺冠热门比利时队。下半场，日本队以2:0的优势，在6分钟内被比利时队连扳两球。伤停补时阶段，日本队取得角球球权，却被对手反杀，2:3落败，整个过程仅用了14秒。
对于日本队选手和日本国民来说，那是黑暗的14秒，在一代人的集体记忆中烙下了遗憾、不甘和泪水。比赛结束后，NHK耗时近半年，用一部50分钟的纪录片来分析这14秒是如何发生的。
他们对28台摄像机采集的14秒视频进行逐帧分析，采访比赛双方的主要球员和教练，还原各自的想法，还遍访了欧洲俱乐部名宿来回顾和探讨。
中国男足国家队前队长冯潇霆不无艳羡地赞叹，当事人和对手一起坐下来，客观冷静地分析其中的战术、技术、心态，哪些是判断失误，哪些是可以避免的，当时是否有更优选择。不是只关心胜负，“却不知道为什么输”。
这部纪录片在豆瓣评分高达9.3分，许多人甚至认为它触及了日本的国民性。人类学学者袁长庚说自己看罢脊背发凉，“你很难想象，为了还原一个14秒的错误，日本人动用了多大的气力和心思。看到长谷部诚说自己没能截下那个横传，‘要是腿长一点就好了’的时候，我觉得这个文化既凶狠又悲壮”。
影片最后，一名日本球员问道：“罗斯托夫的14秒，四年后会成为我们奇迹的源动力吗？”11月27日，卡塔尔世界杯小组赛第二场，日本0:1负于哥斯达黎加。这意味着日本队下一场和西班牙的比赛注定是一场鏖战，出线的希望渺茫。
但无论日本队在本届世界杯中的前路如何，这部纪录片所展现出的反思精神，都会在时间的河流中熠熠发光。
比利时队在最后14秒赶超日本取得比赛胜利。 （视觉中国/图）
“一个改变局面的失误”
光线昏暗的室内，吉田麻也有些如坐针毡地抠了抠头。他是日本队的后卫，比赛结束后，他从没看过那14秒的回放。“这种事情总是不想一遍又一遍回忆的吧”，时任队长长谷部诚笑说。
2018年，世界杯在俄罗斯“南方之都”顿河畔罗斯托夫举行。日本队从拥有南美和非洲强队的小组中突出重围，状态火热，点燃了国内足球的激情。在关键的八分之一决赛，日本队遭遇了比利时队。
赛前，外界大多认为两队实力悬殊，日本处于压倒性劣势。这支球队平均年龄29.3岁，被戏称老态龙钟，比利时队则坐拥卢卡库、德布劳内、库尔图瓦等超级巨星，是名副其实的夺冠热门。
恐怕全世界的人都认为日本队将折戟于此，正因为如此，他们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主将长谷部诚直陈破釜沉舟的信念，当时只是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展示他们的拼劲给世人看。队员原口元气则靠着想象中不断描摹的进球瞬间才坚持了四年，很快，他兑现了这个瞬间。
开场第48分钟，原口元气首球破门，四分钟后，日本再进一球，2:0比利时，谁都没能料想日本的领先，比利时门将说，那一瞬甚至觉得可以回国度假了。
下半场第20分钟，比利时换人。日本队员长友佑都说，两球领先后，他没有察觉到什么变化。“或者说‘没有察觉到变化’决定了比赛之后的走向，也许是我们的想法太简单了，大家都觉得进攻该缓一缓了。”
教练西朗野觉得选手们在进了两球后都处于兴奋状态。长谷部诚问，保持现状吗？他便说，保持现状，除了这样的指示，其他什么也想不到。“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是半吊子的指挥。当时完全可以进第三个球，有很多好机会，我这样模糊的指挥让时间白白浪费。”
下半场23分钟，出现了一个改变比赛走向的苗头，拉开了黑色14秒的序幕。队长长谷部诚向边路的长传球直接打在了队友身上，导致球反弹后出界，比利时队拿到了球权。虽然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但长谷部诚心有余悸，“是心情太放松了吗？”
NHK采访了执教过日本队的德国足球名宿利特巴尔斯基，他看了这样的失误，当时就觉得不妙，“这样微小的失误，会给对方创造有利的机会。”
果然，一分钟后，比利时从边角进球，五分钟后，比利时再进一球，比分扳平。“我认为这确实是一个改变局面的失误，”长谷部诚说，“足球，真的是很残酷的。一点很小的判断，就能改变场上的局面，这样的恐怖，我不想体验这种感觉。”
日本NHK电视台对28台摄像机采集的14秒视频进行了逐帧分析，他们耗时近半年，用一部50分钟的纪录片来分析这14秒是如何发生的。 （视觉中国/图）
“这就是足球，虽然对日本很残酷”
罗斯托夫竞技场的14秒要开始了。
这个经典进球的过程大致是这样的：伤停补时的4分钟已经所剩无几，双方2:2陷入胶着。日本队获得发角球的机会，却被对方抢断，反杀进球。这个画面只有12秒，NHK却用临床手术般的精细度，一帧一帧地分析，其中不仅是技术层面的细致解析，更深入地呈现出双方的心态、情感，还有对日本国民性格的反思。
以日本获得发角球的机会这个14秒的开端为例。当时，日本队面临两个选择，一是将角球攻入禁区内，争取破门，二是战术回传，拖延比赛时间，进入加时。日本队选择了第一个方案——攻禁区，争取拿下比赛。
日本队员吉田麻也说，回国后很多人问他，为什么不拖到加时赛。他的选择有很实际的考虑——他看了队友们的表情，觉得拖到加时赛体能可能撑不住，而对方显然士气更高涨。另外，在小组赛阶段对阵哥伦比亚时，正是队员本田圭佑的左侧角球终结了比赛。这给了日本队信心，他们想要赌一把，希望再次上演对哥伦比亚时的好戏，一球搞定比利时。
但是，比利时已经针对日本队进行了研究，日本队的选择正中对方下怀。“我们看了对手所有的定位球技术，怎么踢，怎么跑，都重点进行了研究，日本队的一举一动都在掌握之中。”比利时门将说。
足球名帅卡佩罗在NHK的采访中说：“最后的场面日本队想当然了，他们一定觉得能取胜吧，明明剩下14秒还要做这样危险的角球尝试。”
让日本队孤注一掷的另一个理由是，上一场比赛，小组出线已经没有悬念的日本队遇到了已经确定提前出局的波兰队，所以在最后十分钟，双方一直在倒脚，消极比赛。赛后日本队遭到了来自世界的口诛笔伐，队员们一致决定后面的比赛要认真对待。
正是策略、心态和机遇的叠加，让球权来到了比利时队手中。门将将高空飞来的角球成功接住，然后扔给德布劳内，这位世界顶级中场快速带球推进，时速高达30.1km/h，还没回过神来的日本队几乎无力追赶，大后方几乎处于一马平川、无人防守的状态。
挡在德布劳内面前的只有替补上场的山口萤。此时的他有两个选择——退后防守，或者直接断球。他选择了后者，因为德布劳内的趟球很大，大概保持着每次10米的节奏，他觉得自己有机会断下。
没想到，这也是德布劳内的陷阱。他早已洞察山口萤的意图，为了吸引对方的注意力，故意大踏步带球，等待山口萤上来断球的瞬间，将球分出去，这样对方就少了一名防守队员，“这就是足球，虽然对日本很残酷”。
德布劳内的球传给了右路的队友穆尼耶，他直接回传给了中路的卢卡库。而被长谷部诚牢牢盯防的卢卡库，仿佛身后长了眼睛，一个假动作，直接故意将球从脚下漏过去，给了身后完全无人盯防的沙兹利。
这个漏球的瞬间，连比利时的教练也惊呆了，“卢卡库自己把机会让给了沙兹利，这样的判断正是队伍能一直获胜的精髓”。
沙兹利一脚猛射，球进了。
比赛结束后，日本队的老将长友佑都感慨，“和我在场上所观察到的东西相比，在我观察力之外的东西，要更耐人寻味。他们观察身后空档的能力实在太出色了，我所观察到的信息和他们相比不是一个数量级的。”
还没回过神来的日本队几乎无力追赶，大后方几乎处于一马平川、无人防守的状态。 （视觉中国/图）
“不要忘记罗斯托夫的天空”
事实上，在那14秒中，日本队仍有可能阻止比利时队的进攻，比如说犯规。
比如在门将最早摘下角球的那一刻，离他最近的球员吉田麻也觉得，自己应该直接用身体对抗，“门将倒地了，我肯定吃黄牌”，因为他还没吃过牌，即便犯规，也阻止了这次进攻。
但他慢了一拍，就在走神的这一瞬间，球到了德布劳内脚下。
而在山口萤在后退防守还是断球这两个选项中抉择时，有人认为他还有更好的选择。前日本国家足球主教练、波黑足球总顾问伊维卡·奥西姆说：“除了把对方铲飞也没什么好办法了，（虽然）这是违反体育精神的，会吃红牌。”
他从这里看出了日本国民性格的特点，“故意犯规不是日本人的特点”，他们很重视公平竞赛，因此吃亏的时候肯定更多。“虽然不能得到想要的结果，但这就是日本人。”
所有人都没能料想到卢卡库在关键时刻的漏球，但在分析图像之后，NHK发现长谷部诚的脚曾轻微地碰到了球。原来，他有一瞬间曾在脑海中猜测，卢卡库会不会漏过去，他在这里出脚，就是为了防止球漏过去。
但几年前，长谷部诚曾做过半月板受伤手术，伸出的长度短了那么一点。俄罗斯世界杯后，长谷部诚宣布退出国家队。那碰到的一点点，是长谷部诚在日本队的最后一次触球。“如果腿再长一点就好了，有这样想过。”他笑着说。
“我对最后时刻还在进攻的日本队表示敬意，这也是我理想中足球美好的样子，漫不经心的操作足以改变比赛，这是世界杯的魅力所在，胜败不仅仅是看结果的。”比利时球星穆尼耶说。
“不要忘记罗斯托夫的天空。”赛后西野教练对选手们说。静静的顿河畔，日出的阳光洒在水面上，镜头的画外音，回荡着那14秒的尖叫、嘶吼和呼号。
最令人动容的是片尾每一位球员的反思。
长友佑都说，“虽说危机就是机会，但我认为，机会里也有危机。就算有很多机会对我们非常有利，也要谨记其中的危机，这一点我要牢记于心。这14秒，让我的足球和人生都受益匪浅。”
12年里，队长长谷部诚参加过3次世界杯，代表日本队出战114场。“我的国家队生涯到此为止，我有不能实现的东西，也有达不到的东西。与其后悔和懊恼，不如在某种意义上干净利索地接受自我。有个词叫做‘放弃’，我觉得那也不是否定。我认为有‘明确地看清’的意思，此情此景对我来说是非常贴切的，这就是长谷部诚的足球职业生涯。最后我要想对所有运动员说，要能够接受自己，要能够诚实地接受自己。”
日本剑指四年后的卡塔尔世界杯，开始了新的征程。接替长谷部诚队长袖标的是吉田麻也，这支球队正在面临新老交替，换了新面孔后，罗斯托夫的14秒也深刻地留在了日本足球的记忆里。
27岁的南野拓实说，看了比赛之后，感到非常懊悔不甘，“四年后我们一定要回来”。
1998年出生的堂安律说，“我非常想要在四年后把失去的东西再夺回来，以我们为核心，展现给世界看。”2022年卡塔尔世界杯，在落后德国一球的情况下，正是替补上场的堂安律扳平了比分。
1986年出生的长友佑都依然想要参加卡塔尔世界杯，他仍在土耳其的俱乐部效力。纪录片的末尾，天空中回旋着土耳其鸟。据说在土耳其，如果看到它们就代表着幸运。长友佑都笑着挥挥手，“飞去卡塔尔吧”。
南方周末记者 付子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