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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02-24第5版面所有文章内容

草原上

第5版()
专栏:

骆宾基

8月间,在北部大兴安岭的草原上,再也听不见云雀的悦耳鸣声了,却时时有大雁在山后什么地方,给看守小麦地的猎人惊起来,不住?—嘎—?—嘎地惊惶叫着,飞过山谷间,给人一种秋日来临的感觉。而白昼确也不似7月间那么长了。那时候,黄昏在九点之后,才开始姗姗而来,现在却是七点的时候,草原上已经夕阳斜照了。
在这足有三千公顷的空旷间,每当黄昏,就可以远远看到两股浓烟,斜斜的像在开行中的两列火车所带的浓烟一样,在空间飘展着。只有从这两股驱赶蚊虫的浓烟上,才可以感到草原上的风向;而且这风,似乎是在草原的上空飘过,因之,那浓烟才斜斜的往纵长里伸展,可见四围的山岭把这块草原封锁得多么严密了。
那两股浓烟距离有十二里路,一股烟是在一片若干年前为火所焚烧的枯树丛背后,从林业局的农场垦荒队那边升起来的;另外一股浓烟的起处,却可以看到一垛一垛像小丘陵般起伏的洋草垛,垛草场背后还可以看到紧靠一座白桦树林子搭的打草工人住宿的帐篷。
这座布帐篷只有一个篷顶,四角有小白桦树干砍成的墙柱,拉着绳子。打草工人午餐的时候,靠它遮蔽那草原上酷热炙人的阳光,晚间靠它挡露水,四面是通风的。林子背后的大乌苏河,距离帐篷也不过三五十步,从河里吹过来的风,透过树林,带着一种凉气,别提午间在这帐篷底下歇晌时候,有多凉爽啦!不过阴云的天气,通宵要靠篝火来取暖。看来,这座帐篷的黄金季节,将要很快的过去啦。可是农场,还没有收割小麦的消息。
现在,打草组老组长张万峰,正穿着棉袄在那沿河的桦树林子里,手提着打水桶采蘑菇。这是个五十开外的彪[biāo]形大汉,宽
肩厚背,腰粗得像圆油桶一般。头戴防蚊帽,脚下穿着头号长统胶靴,俯着腰,隔着冷布脸罩儿,四处搜寻着。那刚出土的蘑菇,挺着又白又胖的颈子,却躲在腐朽的桦树叶子底下,头顶着朽烂的叶子,离腐植土很高,一扒拉就是一丛一丛的。从草丛里惊起的蚊虫,就追逐着他的又粗又壮的手指头,哄哄的,时聚时散。他的手背上沾满了湿土和蚊血。看来,又要落雨的样子,林子里的空气也特别闷热。
张万峰这五十开外的彪形大汉,随着发现的出土蘑菇,一会儿向南,一会儿又向东,绕两步,停一停,手里采着蘑菇,心里却在想:大乌苏河的水还没有落下去,再要落雨,要回农场去背粮食,还过不去河了呢!正想着,就听见树林子里一阵劈剥劈剥树枝纷纷折断的响声传来,不由得悚[sǒng]然一惊。难道在岭后发现过的黑熊闯到这里来了么?看了看周围,林子里暮色幽黯,自己竟一时判断不出,离开宿营帐篷走出来多远了。听大乌苏河流水的声音,还是哗哗的响,距离足有百步,自己还奇怪怎么没有经过有一堆腐烂的风倒木的空场,竟离开大乌苏河这么远了。在林子深处第二次传来树枝纷纷折断的响声时,那张万峰就大声问道:“是谁在那儿呀?”离开帐篷时,他是往正东走的,他不知道,现在已经转到帐篷西边来了,原来打草组一个年轻的组员,正下夜钩回来,看到要变天,在这里折干树枝柯,准备储存一些点篝火的燃料呢!
“咱们农场的陆场长来啦!”那个年轻的打草工高声叫道:“你不是向东去了吗?孙大爷往东边林子里找你去啦!”
“我也不知道怎么转到帐篷西边来啦!”
那年轻的打草工怀抱着一抱椽[chuán]子般粗的枯树棒,还要给张万峰提水桶,看看他采了多少蘑菇,有没有味美的龙须蘑和喇叭黄。张万峰就说:“我也没往远里走,哪里还有那么些龙须蘑呀!还是我提着吧!你脚下留神,可不要给倒木绊倒。”又说:“今天农场的福祥场长在这吃晚饭,咱们弄到几条鱼呀?”
“一涨水,就不咬钩啦!搞了两条细鳞三条鲇[nián]鱼,看今天夜里怎么样吧!我这回在西河岔子下钩,下出去二三里地,也许明天早晨能多见几条,我下了二十来把钩呀!”
“能再钓到一条‘哲罗’么?场长在这,你能再钓上一条‘哲罗’,咱们跟着喝喝汤也算你的本事呀!”
“细鳞有得吃,还不行呵?”
“细鳞算什么呀,在大乌苏河边,吃顿细鳞,那还算什么讲究呀!那还算待客人的菜呀!”老组长张万峰对于鳟鱼,已经不感什么兴趣了。7月间,张万峰率领打草组刚来到这里搭起帐篷的时候,曾经钓到过一条在契丹语叫作“哲罗”的鲟鱼,足有三十几斤重,锥子鼻,长条子,背上有三道背鳍,肥得要命,但他们自己却没有动,当天晚上就托人带到农场食堂去了,却不想,以后再也没有鲟鱼上钩了。
两人谈话时,那个彪形大汉张万峰在年轻的打草工背后走。这时候,那个年轻的打草工突然抱着木头停下来,待张万峰走近,就靠在他肩上小声神秘的说:“老组长!我往回走的时候,看见西河岔大杜实甸子的河岔里,有股烟,看样子,是鄂伦春人到咱们这条河岔子里来打围啦!咱们还有半瓶桔梗酒,换两斤犴[hān]肉招待招待咱们农场的陆场长怎么样?”
“那场长知道了,还不要批评咱们呀!”
“咱们也不是拿着酒去占人家的便宜呀!该给多少钱,照样折价还不行吗?”
“酒怎么能往鄂伦春人手里送呢,那是兄弟民族呀!你没听说么?有时喝了酒,半路上连打围的枪和马匹都丢掉了!带着现款,买两斤还可以!”
“就怕没酒,他们不卖呀!”
说话间,两个人走出林子来,一看林子外边,还没有黑呢!西落的夕阳却已经给大块的乌云遮蔽了,那夕阳的余辉就从乌云的边缘上闪出来,乌云仿佛绣了一圈金边似的,而草原上的气息,果然寒冷而且含着潮气了。远远近近那些河岔子,有沼泽地的草莽间,已经升起薄雾般的暮霭。西面沿顺河道两岸生长的柳树丛啦,小杨树林子啦,都已经湮没在轻纱般的暮霭里了,隐隐约约如画样的柔美、奥妙。
那年轻的打草工一出林子,就急匆匆的尽自头前往帐篷那边跑去,口里喊着:“老组长来啦!”那张万峰一到垛草的旷场上,就看见站在帐篷底下的农场场长陆福祥了。
这是个年轻的领导干部,三十岁左右,看起来有些瘦弱,实质上,不管是筋骨啦,肌肉啦,都挺结实。他光着头,却披着件有腰带的旧式短大衣,随时要脱下来干点儿什么似的样子。脸色红红的,属于只有在草原上久受日晒所有的一种健康肤色。两只眼睛说不上俊秀,但却英武、刚毅,炯炯[jiǒng-jiǒng]有光,给人一种处事果断而又率直的感觉。两只裤腿儿挽在膝下,可是膝部以上直湿到裤裆。现在见到张万峰,他脸上现着一种称心悦意的神色。这种脸色足以说明在打草进度上,草垛的数量和距离相等的规格上,他都感到了意外的满足。
他向走过来的打草组老组长张万峰应声答道:“我是淌水过来的呀!大乌苏河的水倒像见落的样子,就是凉得要命!”他用手里的制帽驱赶着蚊虫,问道:“老张,再有三天工夫,这块地方都能打光了吧!”
“就怕变天!”老组长张万峰说。摘下蚊帽来,露出皱纹纵横如沟的酱紫色的脸来。他的下颏[kē]是光光的,一根须儿也不长,鼻梁宽大,阔嘴,有两只精力健旺的大眼睛。向来接手提水桶的一个老打草工说:“到河套里去洗一洗,洗干净点呀!”又向那个在林子里碰到的年轻打草工说:“可要快点回来呀!”之后,继续道:“要不是前两天落过几天雨,早完工啦!”
“不会有大雨了!”那农场场长说:“气象台有预报!”又说:“你们干的不坏呀!再有三天,垦荒队的拖拉机可就要过来啦!你说一句,怎么样?行吧!”
“行呵!你当是我不敢说呀!”张万峰不禁得意的笑着说:“反正我们把拖拉机给拉到后头去了!我们回农场割完小麦,恐怕机耕队也不见得能赶回去翻地,这块荒,还不够那两台拖拉机忙活一起呀!呵?”
“你可不要骄傲呀,老张!要不是前两天那场雨,拖拉机这两天下不去地,枯松林背后那边的荒,早开完啦!”
“怎么骄傲呀,福祥!前两天枯松林后下雨,难道我们这里,就晴呀!”这彪形大汉两眼里闪着一种狡黠[xiá]而讨人欢喜的光采,左右环顾着仿佛要周围的打草工证明打草组也耽误了几天工似的!
“我知道呀,老张,”那场长陆福祥响亮的说道:“你们冒着雨,挖的排水沟,那当然啦,一住雨你们就下地,干起来啦!”
那些在他两人周围随着往帐篷走的打草工人,听到这话,仿佛得到领导人的夸奖似的,全纵声大笑起来。
那张万峰故作惊讶的说:“呵呀,这么说,我们什么也没有瞒得住你呀!”
“听说,前天你一个人脱光了膀子打草,要七个人给你捆捆,垛垛,干什么呢?和谁打赌,还是比赛呢?”
“唔!那还不是喝了两盅酒么?试试刀……”
有人从旁插话说,那天老组长拿着一把头号刈草刀,一天打了八十垛洋草,算来一万二千斤。
“老张!”场长陆福祥说:“三十五万斤的洋草任务算是完成啦!可是今年咱们采树种的任务还很重呢!咱们农场一前一后的樟子松林子,去年采得狠了一些,今年还得要往远处走呢!”
帐篷底下早已生起篝火,架了作吊锅用的打水桶,燉着鱼。张万峰听到农场场长说话的口气,心事很重,先从床铺底下拖出两只棉鞋来,要他换上,然后说:“树种还用愁吗?等吃过饭,到西河岔去,看看鄂伦春打围的是谁,他们要进沟里去,托他们留心给查看一下就得了,只要树种多,远怕什么?”又说:“你不换下裤子来烤烤行么?”
那农场场长陆福祥听说,西河岔有鄂伦春人上来了,就说:“那好呀!”知道刚打发人到那去买犴肉,还不清楚这组猎人是从哪里来的,又问:“那么咱们准备吃什么呀?”
“黄花菜燉细鳞鱼。”
“怎么?”农场场长惊叫起来:“你们还晒了一些黄花菜吗?你们可真会过日子呀,老张,我当你们除了蘑菇燉鱼,就是鱼燉蘑菇呢!农场给你们捎来的白菜吃光了吗?土豆呢?你们别舍不得吃呀!”又问:“怎么样?老张!”接着又补充道:“我是说,大兴安岭的生活,怎么样!刚上来的时候你没想到,咱们会在这里办农场,种小麦吧!呵?”
“没有!”
“今年春天你会想到,咱们的小麦长得这样好呀?呵!”
“哪想到啦!”那张万峰愉快自得的笑着说,一面卷着纸烟:“今年春天播种的时候,谁不说,到大兴安岭来种小麦,是给牲口预备青贮饲料呀,谁想到,小麦会长得这样好呀!大兴安岭不是福地么?就是福地呀!”他舒适的吸了一口烟,不由得幸福地叹息起来。
农场场长陆福祥正在烤着鞋,兴致淋漓的和打草组老组长两个人谈着话,就在背后大乌苏河的流水声中,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嗒嗒声,还有林木枝柯折断的声音,显然是有鄂伦春猎人从大乌苏河滩上的杨树林子里穿过,在暮色苍茫中只听见有人叫道:“喂,鄂伦春弟兄!帐篷里去吧!”
“明天白天的来!阿拉吉的有?”
“我不知道,阿拉吉有没有,你进去看吧!”
那彪形大汉张万峰一听鄂伦春猎人要找酒喝,在场长陆福祥的眼光示意下,立刻把挂在帐篷杆上的半瓶桔梗酒,塞在作为篝火贮备燃料的木柴背后,大步迎出去。一般鄂伦春猎人,看待黎明和黄昏,就像黄金一般珍贵,因为这种暮色苍茫或晨色朦胧的时候,才是两角生长在眉端的犴鹿到河岔子里寻找水草吃的时候。现在,从那鄂伦春猎手急匆匆的语势啦,马匹不安的喘息声啦,都可以听出来,他们本想跨马穿林而过,现在又有些犹疑。在两个猎人用鄂伦春话交换过意见之后,农场场长陆福祥又听到张万峰欢呼的声音,接着一声惊叫:“老张!呵!两年不见啦!”“你们又到枯松林岗这边来啦!”又听得马蹄和杂乱的脚步,踏得林中的枯木柴一阵沙沙响,渐渐近了。
那农场场长陆福祥仍然赤着两脚,踏在一根朽木上,那根朽木的头部,正在篝火中燃烧着。他手里拿着一只鞋,预备掉过另一面来烤,看来,并没有意思准备站起来迎接那两个过路的猎手。
当两个背枪的鄂伦春猎人在篝火旁脱下帽子的时候,陆福祥就挪移挪移身子,说道:“欢迎你们!鄂伦春弟兄!”却不想,自己的肩膀给一只有力的大手攀过去,又听到一声热烈的欢呼:“你好呵!陆科长!”那眼光炯炯有神的农场场长,就一脚踏在朽木上,和一个年老的鄂伦春猎人拥抱了。
鄂伦春人全是又矮又壮的,这个年老的猎人也不例外。在那过于宽阔的两颊之间,很难看出鼻梁,只见两只又圆又黑的鼻孔底下,是两片热情洋溢的嘴唇。眉毛粗黑,两只眼睛又显得过于狭小,一只手握着鸭嘴帽,在陆福祥拥抱中,粗犷而得意的呵呵大笑。当一个人得到为自己所敬重的人赏识的时候,往往是这样得意大笑的。
“咱们可是三年没见啦!怎么样?老朋友!你生活过得好么?呵?”
在拥抱之后,陆福祥把住他的臂膀,从头到脚的观察着:“呵?怎么不穿犴皮‘大哈’呀!”摸了摸他的黑布带拉锁的新式棉袄,又摸了摸他那柔软似布光滑似绸的麅[páo]皮裤子。见他脚下不穿犴皮“嗡得”,而是长统胶靴,就道:“你这是城里人打扮呀!黑河镇上的人呀!”又问:“这是谁呢?呵!你的女婿呀!你好,年轻人!”
那老猎人的女婿,两手捉住农场场长陆福祥伸过来的手,现出恭谨有礼的神色说:“你好!同志!”
这年轻的猎手,同样宽额广颊,但却有双漂亮的眼睛。
“莫贵林!小孟!你们请坐呀!阿拉吉我们没有,可是水桶里燉的新鲜细鳞和鲇鱼,我们要煮面条儿,招待招待你们!”
那打草组组长张万峰皱纹纵横如沟的脸上,现在闪着一种兴奋光采,俨然是好客的主人一样,又吩咐洗罢蘑菇的老打草工,称出面来,自己蹲在洗过蘑菇的面盆里,洗手,准备亲自动手作面了。

原来,莫贵林和陆福祥、张万峰早在1958年秋天就结识了。
我们知道,北部大兴安岭属于黑龙江省的塔河林业局,是祖国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大跃进旗帜下的产物。在那延展在北部大兴安岭万岭丛中的西耳根、大乌苏、曼开拉开、西里尼等河流,原本都是一些仿佛生长在塔河这棵老树干上的枝柯一样,光秃秃的只有繁密的叶子,却从未结过一个果儿,有过一个小小村落的。直到1958年秋后,从大兴安岭外,卷来大跃进的风浪,在塔河这个古老的主干上所有的一些主要枝柯,才有史以来第一次出现了累累的果实:产生了在塔河林业管理局统辖之下的西耳根、大乌苏、曼开拉开、西里尼等各冠以当地河流名称的十一个林业局,并且各自都建设了以林业局职工家属为居民的现代型村镇,有了小型的水动力锯木厂和水力发电站,更有的在砖瓦建筑的红色住宅所形成的十字街口,装置了大型扩音器,每天的黎明和黄昏,向全村镇广播中央广播电台的新闻、音乐和戏曲。带红领巾的少年儿童,成群结伙,在用小白桦树枝子编插起来的篱笆墙外头,用乒乓球拍子打羽毛球,用小刀刮削樟子松幼树干制的鱼竿,挖蚯蚓……祖国北部大兴安岭的塔河流域,开始有了蓬蓬勃勃的繁荣气象。
在这之前,除了瓦拉干和塔河河源的山谷里,有一两处老金矿场,除了在哥达干有几户靠猎取兽皮,开店种菜的山户,以及呼玛县设置的几处护林哨式的林业经营所之外,再也见不到汉人足迹的。塔河流域,是百里不见人家的荒原。在那些优美的丘陵式的万岭丛中,在为猎火和自然火灾所焚烧过的原始林中,百年的新生松树和幼小的白桦林子,杂生在一起。密林中,到处可以看到为狂风吹断的大树所砸折的一些断树干,这里是麅子、犴鹿、马鹿和松鸡、沙斑鸡繁殖的地方,山谷间的草泽里,大雁成群,水獭[tǎ]和黄鼬[yóu]来来往往……自然,这里就成了鄂伦春人经常跨马出没的天然围场了。
1958年秋天,开辟大兴安岭的林业工人进山的时候,除了领队人手里带的森林调查队所踏查的线路图、建局标桩分界图之外,还不得不从巴延那和哥达干找鄂伦春猎人作向导,头前跨马引路。
这鄂伦春是一个崇尚武士,嗜酒好斗的剽悍民族。直到1952年下山,在中国共产党号召下建宅定居的时候,还保持着为契丹人所有的种种遗风:信奉称为萨满的跳神巫婆,人死了,棺木必搁置在锯断的树木上,三年之后才拾坠骨埋葬。六年的光景,萨满的威信自然全给我们的新式医生所代替了。在鄂伦春族中出现了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但仍然是狩猎为主,每逢春秋之交,仍然在马背上驮着寝具,远出游猎。但不管是老少猎户,都有了护林员的名义,拿着固定工资,不用说,待遇是优厚的。莫贵林当初就是给终点局陆福祥进山组作带路向导的护林员,而且作向导,另外还有一笔高额的酬金。
当时莫贵林头戴有白兔毛滚边的蒙古式雁尾帽,身穿叫作红杠子的麅皮上衣,骑着矮小的鄂伦春猎马,背着三八式步枪,见了陆福祥也不知道下马、谦让,粗犷的脸上却现着饱满的热情,笑的时候,没有声音,可见内心对“毛主席的人”怀着一种深深的恭谨情绪。那陆福祥呢!却背着八十斤重的粮食,还有作露宿寝具用的羊皮大衣,一杆美式卡宾枪,和伐木工人同样,随在马后,徒步在草莽间跋涉。对于作为向导的莫贵林,保持着一定程度的尊重。因为地方党委嘱咐过,说对这个鄂伦春向导,要以兄弟民族相待,尊重他们的风习,尤其是禁止以酒私自授受,因为鄂伦春人嗜酒好斗是有名的,总之,要注意民族团结。因之,一路上,双方可以说,相处得很好。莫贵林说走,就走,莫贵林说,要在那块河滩上搭“撮罗子”宿夜,陆福祥就分派人去砍搭帐篷的桦树干子。有时哪怕太阳还很高,只因为鄂伦春向导莫贵林在河岔子里发现了兽迹,要住下来,等待黄昏时候去狩猎,陆福祥也不过度坚持自己的意见,硬要继续赶路。并还宽慰那些赶路心切的伐木工人:“兄弟民族,又常在山里打围,游荡惯了的,哪里有分秒必争的时间观念。住就住下来吧!”而那向导,对于这种迁就的心理,却是完完全全不理解的。
在进山组的伐木工人当中,为向导所倾心崇敬的莫过于彪形大汉张万峰了。当时,不仅因为这个五十开外的老汉,在工具寝具之外,还背负着一百二十斤粮食,不仅因为这个魁梧的大汉总是在那匹鄂伦春猎马背后,第一个最先到达宿营地,作为领队人的陆福祥和其他的人员往往落在二、三里外;主要的,还因为张万峰一卸下所背的东西来,就忙不迭的又走回头路去打接应。当莫贵林坐在倒木上向他招手,要他坐下来烤火的时候,看见他因为徒步涉水,腰部以下都是湿淋淋的样子,要他赶快脱下来烤烤时,他总是谦逊的笑笑,作手势往后面的来路上指指:“他们都拉得那么远,我得去接接手呀!”因之,那个鄂伦春老猎人莫贵林,当着陆福祥称赞他说:“老张,心和黄金、鹿茸一样呀!”
有一次,当陆福祥所率领的十二名林业职工全部在作为宿营地的河滩上,生起篝火,烤裤子的时候,那鄂伦春老猎人莫贵林在河岔子逡巡了一趟回来,刚坐在张万峰身旁,准备休息,见到张万峰衣裳也未烤,生起篝火,又提着斧子,要到河边林子里去砍“撮罗子”帐篷支杆去。
“不要去!”那作为向导的莫贵林粗犷的脸上现着不满的样子说:“你烤烤吧!”又夺过斧子去,随便往一个年轻力壮的伐木工人身旁一丢:“他的去吧!——喂!你去砍桦木杆子吧!”对于这个向导目无领导,纵情自恣的态度,张万峰是有些不满的,只见他那深沟纵横的脸上,现出不耐烦的样子,低着头,仍要去捡那把斧子。
“你不要去啦!”那生产科长陆福祥在篝火上添着木头说:“就要小王穿上裤子去吧!”
那莫贵林见到领队人支持他,果然要年轻力壮的伐木工走了,就昂然自得的环顾着,俨然主持公道的权威者一样:“老张!过来,烟的抽!”
夜间,围着“撮罗子”里的篝火喝茶的时候,向导莫贵林这矮小而肥壮的老人,就总是兴致淋漓的向陆福祥打听,汉人住的城市什么样?果真有着漂亮的房子在路上飞快的跑么?眼中现着向往而又不解的困惑神气。有时,也诉述在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东北时期,鄂伦春和汉族弟兄相隔绝的野居生活,说:“我们毕拉尔人像秋天的桦树叶子一样,风来了,哗喇哗喇往下飘落。”那时候烟毒流行,各种疫病猖獗,尤其是日本军人以酒相诱,不但骗去大量的鹿茸,而且因为酗[xù]酒致命的猎人,更是十有九户。他说:“鄂伦春人,活到五六十岁的很少,孩子死的更多,‘萨满’也没有办法!”
“现在,你们哥达干的孩子可是很多呀!”那陆福祥就有意的问他:“那是为什么呢?”
“呵!毛主席的人来啦!”他说:“我们的‘撮罗子’,不是用桦树皮围啦!用布和羊毛毯围啦!毛主席的人来啦!我们夏天不再穿麅皮裤啦!穿白衣服的医生来啦,我们毕拉尔人的孩子,像林子里雨后的蘑菇一样多呀!”他那宽阔的脸颊,映着篝火,这时却像牡丹一样红灼灼的,新鲜、灿烂,而两只显得狭小的眼睛,闪着喜悦的光芒,只有在这种时候,张万峰才又感到这兄弟民族确也天真可爱。
当到达有名的山涧险道麅肩山的时候,那莫贵林脸上却现出一种从来未有的严肃,而且不再骑马。当张万峰背着粮食赶到的时候,只见他牵马站在林边,眼睛一直向张万峰身后注意的了望着,见张万峰在道边倒木上搁下背的粮袋,就向他摇手。要他站起来,那张万峰要到林子里去采樱桃般的“雅各答”,他又摇手,问他为什么不走,他却又不说。等十三名进山汉人全都到齐了,他才说:“一起跟我到‘鄂博’那里去朝拜!”
原来这也是一种契丹人的遗风,在山水险要的地方,都有作为守护神的一个石头堆,凡是从这里路过的鄂伦春猎人,都要下马参拜,之后,还要向石堆里投一块石头,以求守护神保佑。陆福祥问清楚了之后,向他们所率领的进山组员们说:“我们是马列主义者,不是拜物教信徒,当然我们不在这里朝拜,可是兄弟民族的风俗,我们还是要尊重!”他要求大家,不要在路过“鄂博”时吐唾沫、擤[xǐng]鼻子、解小手,也不要大声谈笑。在他说话时,还有的年轻伐木工,手捧着帽子,从帽子里往口中大把的塞杜实吃,一见陆福祥的警告目光,就把帽子里剩余的葡萄般的杜实,倒在道边上了,都现出肃然若敬的样子,有人还吃吃作笑。
“走吧!”陆福祥说。
那莫贵林尽管已经听见陆福祥的布置,说明不拜“鄂博”,却当作未听见一样。走进一块可以看到天空的林子围绕的山腰间,就丢掉了马缰绳,满脸带着虔[qián]敬而又神秘的气色,趋向石堆,用满洲礼打千,之后拜倒下去。当时,在他身后窃窃作笑的伐木工人见到陆福祥瘦削脸上的肃穆神色,越发忍俊不禁,只见那陆福祥爽朗而又英武的眼光射过来,全体才寂然无声。这时除了山涧底下流经密林丛的河水声隆隆作响外,只听见周围林木悉悉索索,更加显得幽静、神秘。
“陆科长!粮食搁下来,磕头吧!统统要求神保佑!”
“呵?我们不能磕头!”
那莫贵林吃惊的睁大粗暴的眼睛,十分桀骜[jié-áo]不驯的说:
“统统都要朝拜!”
“你怎么能命令我们呢?”有人说:“你的任务,就是带我们走路……”
那陆福祥向前跨了一步,用手势要那些不满的伙伴不要争吵,只听见莫贵林仍然固执的不容侵犯的叫道:“这是我们鄂伦春人的规矩!统统要朝拜!”那陆福祥瘦削的脸上,仍然现着爽朗的笑容说:“老莫!我问你一个问题好么?”又把粮食袋向上背了背:“你们过去给
‘萨满’磕头吧?那么现在还给
‘萨满’磕头吗?”只见莫贵林的肥硕而又粗犷的脸上,立刻现出迷惑不解的神气,那陆福祥继续指问式的说道:“是谁说的,你们毕拉尔人像秋天的桦树叶子一样,哗啦哗啦往下落‘萨满’也没有办法呀!为什么,那时候,你们给‘萨满’磕头也没用呢?呵!是谁来了,你们的孩子,像桦树林子里雨后的蘑菇一样多呢?是谁来了,你们冬天有带暖炉子的‘木克楞’住宅住呢?不是毛主席的人,共产党来了,你们的生活才一天天富裕起来了么?呵?难道你现在就糊涂了么?”
那莫贵林,在听话中瞠惑四顾,仿佛要找什么人解释一样,一听到说“毛主席的人”,脸色顿然又现出驯服的样子,并且不自主的摘下头上的帽子来,咂着嘴,现出沉思的神气。最后仍然带着半是神秘半是恐怖的口气说道:“神要发脾气呀!人要跌到山下去的!”
“呵!”陆福祥镇定自持的说:“那是你们过去出来打猎,喝的阿拉吉太多啦!毛主席的人来了,什么神的都要逃走啦。”
“你们不朝拜,不怕?”
“不怕!”
终于那莫贵林头前牵着马迟疑的走动了。他的脸现出灰白的气色,可以看出,在他心头上遮着一层乌暗的阴云,时时以耽心的眼光回顾着。所有随在他马后,在这削壁般斜坡上走过的人,都是沉默的,全都谨慎的注意着脚下所踏的石头,谁也不敢纵目往削壁下的深涧里看。有时,走两步,不得不停下来,提提神,前后两人互相搀扶着,终于,他们安然走下斜坡,又进入两边密林夹峙的猎人小道了。此后,陆福祥就被那鄂伦春向导莫贵林,当作敢于和麅肩山守护神相抗衡的勇士崇拜了,现出从未有的一种恭谨面色来。
这次两个老友在大乌苏河边又见到面,自然双方都倍感亲切。

“那么,你们是从哥达干刚刚上来吗?”当他在篝火旁围着吊锅坐下来之后,农场场长陆福祥问。他用一支手紧紧抱住老猎人的臂膀,仿佛借此要他安定下情绪来,要他等待着,和自己共进一顿有鱼汤的晚餐似的。
“是呀!”那莫贵林老猎人膝间夹着枪,坐在那儿,闪着两只兴奋而又喜悦的眼睛,直直望着面颊瘦削的陆福祥,仿佛回忆到什么,而又不知道怎样表白似的,在篝火上不自主的搓着两手,可以看出内心很激动。他的女婿小孟,这时候向他用鄂伦春话说了些什么,只见他眼光恍然而悟的又说道:“不是哥达干来,我们早就出来啦!”足见刚才没有听见陆福祥是在问什么,而确是另有所思。他说:“我们是从曼开拉开那边来!呵呀!到处漂亮的房子盖起来啦!真多呀!”
“是呀!多快呀!老朋友,你那时候还问汉族人住的城市,有漂亮的房子在路上跑,是不是真的,现在,公路沿着塔河,天天有卡车来往跑,而且今年又都种了小麦!呵?你想到建设得这样快么?呵!你们哥达干不是也有了拖拉机,今年种了大面积的小麦么?”
“我们的公社,现在是农业狩猎并举呀!两条腿走路呀!”莫贵林显然以自己懂得党的农村政策而自得。“毛主席说话啦!过去鄂伦春人大大辛苦啦!现在畜牧场要办。”他说:“犴的五年六年多多的,不进山就有犴肉吃!”
“好呵!那么你们今年的小麦怎么样呢?你路过我们农场,看过我们的小麦吗?哥达干有我们农场的小麦好吗?”又问:“你们在曼开拉开打围了吗?”
“我们七头犴打啦!”他说:“我们哪里都要看看,在这里吗?我们再打几只犴,就到内蒙古边境的河套去啦!那边,犴啦,麅子啦,野猪啦,都去啦!开会一样,从四面八方去啦!”又说:“巴延那一个狩猎队上去啦!哥达干、十八站自治乡的两个狩猎队,也统统上去啦!吃粮很多,今年春天打荒火,飞机投的白面锁在木仓里,我们去借啦!”
“你们在这里,能打到犴吗?”一直在旁边揉面的张万峰插口问。
“去年,我们哥达干来的人十三头犴打啦!”
“去年是去年呀,去年我们还在枯松林前边打洋草,还没进来呢!今年怎么会有犴能站下啦!前两天,拖拉机一天到晚嘟嘟的响,什么野牲口,还不吓跑了呀!”
“今天晚上,地面干啦!拖拉机又要加夜班干啦!”那陆福祥补充张万峰的话:“再过三天,拖拉机就到这边来开荒啦!”在那莫贵林肥硕的面颊上,现出呆然的样子,两只困惑的眼睛直望着小孟,一听到小孟的解释,就粗犷的霍、霍、霍笑起来。
“我们奇怪,怎么顺着这几条河岔绕来绕去,一只犴的脚印也见不到呢!不知道枯松林后边,有拖拉机呀!”那小孟又用熟练的汉话说。按鄂伦春的风习,长辈在座谈话,晚辈是不可纵情插嘴的。说完,脸上仍现出恭谨有礼的样子,沉默着。
“到我们农场去住两晚上吧!”陆福祥说:“我们那有给割小麦工人预备的阿拉吉,我们自己制的桔梗酒,在外边打围喝酒不好,到我们那去少喝一点,不要紧的!”
“我们明天,内蒙古边境的河套里去啦!”那小孟见到莫贵林向自己探询的眼光,和咂嘴渴望的神气,正色说。
“他是毛主席的人,共青团员的。”那莫贵林解释道:“我的,要听他说话啦!”
“呵!好呀!那么你们回来的时候去吧!”陆福祥又抱抱他的肩膀,亲切的说:“老朋友!你们到两省边境的河套里去,看看那里樟子松,今年树种结的怎么样?我们这边不好,要是那边好,给我们捎个信来好吧!”
“你们人,多多的去?”
“冬天,我们要搞木材,占用人多,秋后,抽一百二百人上去几天,行呵!”
“好呵!”他说:“我再给你们当向导吧!呵?”
在他们谈话时,外面已经漆黑了。篝火正旺,但那个到西河岔去称犴肉的打草工,还没有回来,倒是另外到灌木甸子里去采杜实招待来客的打草工,捧着脸盆回来了。这人进帐篷时,还欢叫着,手里提着一条足有五斤重的鳟鱼,却没有头;张万峰一看,就知道这又是在河岔子里为水獭吃过丢掉的。那大乌苏河的水獭吃鱼,正像塔河草原上猞猁吃麅子一样,只吃头。“拿去洗洗腌起来吧!”他悄声说,用眼睛警告别人,不要喧哗。他耳朵还在注意的听着——那莫贵林粗犷的声音在说:“你们进去,再盖漂亮的房子,拖拉机开进去吧!”
“那你们将来打围,不又得往更远的地方跑了么?”陆福祥说。
“那时候,我们犴的畜牧场,大大的啦!我们不靠枪来打围啦!”
这时候,从枯松林岗背后,传来拖拉机嘟嘟响的喷烟声。那两个鄂伦春猎人就热情的和农场场长陆福祥告别,又手提帽子和张万峰告别,因为他们耽心散放在桦树林子附近的两匹猎马,会受惊远窜,而且他们刚吃过一顿丰盛的犴头肉,不想再在这里打扰了。
“回来,到我们农场去住两夜!那时候,我们要用自己作的大麦酒招待你,可是在外边打围的时候,还是不要找阿拉吉喝吧!”陆福祥场长又一次关切的说。
“回来,一定来,采树种,我还是向导的干!”那莫贵林在分手时又说了一遍。
在帐篷外头,只听见空中响起飞过的大雁,?——嘎——?——嘎的叫着,这是为夜间开荒的拖拉机远射灯光所惊起来的。它们又飞过山谷,向僻静的有闪光的河岔道地方,另找栖息场所了。
夜空,现在却已满天星斗。
一九六二年一月十六日

瓯江晨景(图片)

第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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瓯江晨景(套色木刻) 陈剑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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