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月6日子夜，大风夹杂碎雪，莫斯科郊外的契卡洛夫机场，借助四台发动机的强劲推动，硕大的伊尔-76MD运输机，只滑到跑道中段便以极陡角度飞起，舱内的俄空降兵清楚，只有争分夺秒的紧急情况，机组才如此“简单粗暴”到不顾乘客感受。
这趟三个多小时航程的终点，是哈萨克斯坦旧都阿拉木图，那里因大规模骚乱濒临“无政府状态”，哈总统托卡耶夫数小时前不得不向自己所在的独联体集体安全条约组织求援，促成俄罗斯等四国出兵，进行“强制和平”。
“我们和哈萨克斯坦有近7000公里的边界，是世界上最长的，不能对那里的动荡熟视无睹。”俄罗斯信息分析中心分析师尼基塔·缅德科维奇在2022年1月7日强调，数天之内，因能源涨价所引发的局部群体抗议，就演变成各大城市暴乱，规模之大堪称近年之最。
但就像哈内务部副部长马拉特·科扎耶夫所指出的，抗议是“境外势力集中火力培育民意”的结果，暴乱是“境内外人为聚焦”形成的对抗，这中间不可能不留下蛛丝马迹。
集安组织成立20年首次军援
2022年1月5日，托卡耶夫总统宣布接受总理马明的辞呈，并自行领导国家安全会议，将权力集中起来，宣布从当天到1月19日实施全国紧急状态，并首次向独联体集体安全条约组织提出出兵请求。
哈萨克斯坦总统托卡耶夫主持国家安全委员会会议（作者供图/图）
一个新局面开启了。
早在哈骚乱爆发伊始，集安组织“老大”俄罗斯就保持密切关注。俄罗斯ANNA新闻网（8日）称，联邦安全会议秘书帕特鲁舍夫在4日就向总统普京作了相关汇报，据悉谈及了为援哈“预作准备”。
果然，哈方一提出申请，俄罗斯等集安成员就宣布接受，组建联合维和部队赴哈“强制和平”。集安属于区域性军事同盟，2002年5月14日根据独联体集体安全条约理事会会议决议成立，成员包括俄罗斯、白俄罗斯、亚美尼亚、哈萨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
根据集安条约第四条，成员国在遭到敌对国家或势力进攻，或出现威胁国家安全情况时，成员国有义务向受害一方提供军事援助。2020年阿塞拜疆与亚美尼亚在纳卡大打出手时，有人猜测亚美尼亚可能援引集安条约要求成员国出兵，但终因国际关系复杂，它没有向集安求援，因此此番向哈派兵，是集安组织成立20年来首次大规模军援。
集安发言人弗拉基米尔·扎尼季诺夫称，哈政府将这次骚乱定性为来自国外训练的帮派入侵，属于条约范围，因此派遣维和部队十分必要。
集安维和部队总兵力约3800人，规模相当于一个摩托化步兵旅，俄罗斯出动约3000人，白俄罗斯500人，塔吉克斯坦200人，亚美尼亚70人。
部队指挥官是俄空降兵司令员安德烈·尼古拉耶维奇·谢尔久科夫上将。他参加过1999年抢占科索沃普里什蒂纳机场行动以及2014年克里米亚“平静回归行动”，2016年10月4日起担任空降兵主官，2019年4月至9月曾担负驻叙利亚俄部队集群的指挥任务，对保障安全、快速反应、反恐平叛作战十分熟悉。况且，谢尔久科夫曾组织过多轮集安联合演习，便于协调各国兵力行动。
在2022年对空降兵的新年贺词中，谢尔久科夫上将曾强调，要求兄弟们务必在新的一年内时刻保持警惕，随时响应祖国的号召，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2022年1月6日，俄军事运输航空兵某独立团的9架伊尔-76MD运输机，将维和先遣队——即红旗近卫切尔尼戈夫空降第76师的一个连和独立近卫空降突击第45旅的一个连——从莫斯科郊外的契卡洛夫机场直送4500公里外的阿拉木图机场，他们的首要任务，是确保阿拉木图机场塔台和起降保障设施，处于维和部队和当地护法机关控制下。
俄独立第45旅空降兵进行战术表演（作者供图/图）
俄国防部官网介绍，在俄军机降落前，机场导航站在暴徒冲击下一度陷入瘫痪，俄军是靠与哈空军开通紧急通信频道，才得以安全降落。
随后，俄先遣队的BMD-2空降战车以战斗状态直接从运输机卸载舱门驶出，迅速支援哈内务部队，对围攻机场的暴徒发起反冲击，乌合之众顿时作鸟兽散。空港的哈警卫和坚守机场的航空保障人员随后恢复了正常运行秩序，确保后续三架安-124大型运输机顺利落地，给先遣梯队送来足够的后勤车辆和大功率无线电定位干扰车，特别是后者，对哈军警实施分区管控大有帮助，可有效瘫痪骚乱分子的集结与指挥，快速稳定局势。
俄国防部新闻发言人科纳申科夫少将透露，俄方投入的全是空降兵，除了先遣队两个连，还有红旗近卫空降第98空降师的两个营和独立近卫空降突击第31旅的分队。所有军人都受过特殊训练，很多人拥有实战经验。
至莫斯科时间1月7日10时，俄军已组建了由超过70架伊尔-76和5架安-124运输机组成的空运集群，全天候从俄罗斯的伊万诺沃-北方和乌里扬诺夫斯克机场接力向哈境内空运维和部队和装备物资。
除输送俄军外，还将其他三个出兵国军人送往中亚，像白军近卫第103空降旅的特战连从维捷布斯克驻地直送阿拉木图，吉军第25“蝎子”特战旅的150名官兵也从坎特的俄军基地部署到哈萨克斯坦。
为防范局势反复，俄中央军区第2、24特战旅已提高战备等级，可随时增援哈萨克斯坦，而同在该军区的独立山地步兵第55旅充当预备队。
从援哈兵力组成看，俄国防部和总参谋部并未就近从中央军区调兵，反倒从与北约、乌克兰剑拔弩张的西部和南部军区抽调人马，这是向外展示其快速介入能力，一旦在白俄罗斯或乌克兰方向出现类似“颜色革命”事态，俄军同样能“照方抓药”，锤炼部队各级人员的实战能力和战斗风貌。
至1月7日24时，集安维和部队与哈内务部队一起完全控制了阿拉木图主要枢纽，特别是俄军维和分队在俄驻阿拉木图总领事馆及其周边街区设防，并配合哈内务部队保卫变电站、电视台、网络信号基站等关键设施。
根据与哈政府达成的协议，集安维和部队不参与哈护法机构和军队正在进行的业务和战斗活动，而是对冲突地带进行隔离，恢复该国的法律和秩序。
从目前流出的视频看，维和部队主要在二线执行治安、警戒和保护侨民侨企任务，所用装备多为空降战车、轮式装甲车等高机动装备。
2022年1月8日，俄军成功从阿拉木图市郊日图戈滑雪场解救出25名俄罗斯公民，用装甲车送到机场，转乘运输机回国。
更重要的是，由于集安部队到达，哈内务部队能从全国各处分散的任务区解放出约5000名兵力，集中兵力恢复阿拉木图的秩序。
很显然，此次以俄罗斯为主力的集安维和部队及时介入，是哈国内秩序转危为安的重要外部条件。
俄近卫第7空降师官兵登机出发（作者供图/图）
动乱“网红”
首批派往阿拉木图的俄军，没有直接冲到一线，仅控制住机场到火车站的要道，防止破坏分子冲击。但这些就足够了，在冲突最激烈的市中心广场，筋疲力尽的哈内务部队和民警闻听集安援军到达时，兴奋地喊着“拉赫麦特（哈语谢谢）”，而他们身旁的阿拉木图城市象征——黄金武士雕像已被暴乱燃起的烟尘抹掉了光泽。
2022年1月1日新年刚过，在中亚国家哈萨克斯坦首都努尔苏丹，突然爆发小规模群体性示威，上街者声称是为了抗议政府将首都液化气价格上涨至120坚戈/升，仅仅两天，示威扩散至哈最大的城市阿拉木图和西部能源集散地扎瑙津、东部里海要港阿克套等地。
当哈总统托卡耶夫同意妥协后，局势却朝失控方向发展。1月4日，阿拉木图局势恶化为暴乱。
“在阿拉木图，已经有人用100克当量的塑胶炸药进行爆破，而且位置选在车站这样的人群高度密集区，有视频显示一些组织者开着日古利轿车，把军用枪支送到示威现场分发。”哈萨克斯坦哈巴尔24电视台披露，1月4日以后的骚乱几乎在全哈大城市同时发起，且诉求统一，可以判断有人策划组织了这场群体性活动，“似乎是避免被贴上‘西方代理人’的标签，从阿克套到扎瑙津，从塞米巴拉金斯克到阿拉木图，抗议群体避免提出自由民主的口号，而是挥舞国旗，齐唱哈萨克斯坦国歌，高喊‘请醒来吧，哈萨克斯坦！’的口号。”阿拉木图示威的领头人叫嚷着，“既然当局如此不堪，不如选我们来当家。”
阿拉木图示威者（作者供图/图）
从4日开始，哈内务部队入城平暴，但效果不佳。
5日，抗议者袭击军警，占领市政府大楼、检察院、国家电视台以及执政党“祖国之光”地方总部，实际控制了阿拉木图城，之后便是大规模抢劫，许多超市甚至菜场，都被洗劫一空。
由于哈国不禁枪，暴乱分子从六家枪店劫走大批武器弹药。
缅德科维奇从种种迹象中发现，哈萨克斯坦民主选择党（QDT）和波兰华沙的“公开对话”基金会直接染指了这场疯狂运动，它们都受曾任哈能源部长、后被通缉的穆赫塔尔·阿布利亚佐夫控制，参与骚乱的几乎所有骨干分子，过去都供职于他旗下的机构，而阿布利亚佐夫掌握的资源，也不遗余力地报道哈政治风波。
不仅如此，积极参与骚乱的组织机构，都与索罗斯基金会、美国国际开发署及其他若干具有美国国家背景的基金会往来密切。
2021年，哈内务部曾发出安全预警，已遭取缔的QDT仍通过各类伪装项目，从欧美非政府组织（NGO）获取资金。像哈政治异议人士阿谢姆·扎比舍娃，每年都组织青年狂欢的“爵士帽大会”，可巨额运营费要靠索罗斯基金会输血。坚持攻击托卡耶夫政府的经济学家卡西姆汗·卡帕罗夫，则是索罗斯-哈萨克斯坦基金会“开放经济”项目协调人，他们都是此次运动的“网红”。
哈内务部队在阿拉木图中心广场戒严（作者供图/图）
2022年1月7日，俄罗斯战略文化基金会学者阿列克谢·帕霍林注意到，从阿拉木图气价抗议伊始，欧亚新闻网就包揽了近九成的英文涉哈新闻，几乎每天发布“来自前线的最新消息综述”，其记者还在社交网站上广泛传播示威者同哈警察冲突的视频，里面不无技巧地穿插诸如“现在是Party时间”“只要聚集的人多，就一定会改变一些东西”等煽动性口号。
令人不安的是，从推特到YouTube，完全由美国信息技术巨鳄把控的社交平台，充斥着呼吁哈年轻人甚至未成年人上街游行抗议，而这些活动未经政府枇准，属于违法。
“潘多拉魔盒”
实际上，这场骚乱发酵如此之快，与其归咎于反对派领袖号召、社会议题炒作、政府治理不力等等，不如说骚乱背后的网络战手段，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白俄罗斯国营电视台2022年1月6日提到，2014年乌克兰“橙色革命”的组织者之一、现为美国自由广播电台记者的维塔利·波尔特尼科夫自始至终都为哈反对派出谋划策，提供技术咨询，自由广播电台和旗下的“现在时间”电视台不遗余力地报道骚乱。
关键的是，波尔特尼科夫掌握极其高效的社群情报网（SOCINT），能熟练运用电脑、平板电脑与智能手机等信息产品，通过WIMAX无线宽带规划行动区域，分配人力与物资的特殊社会斗争模式，让骚乱登峰造极。
“通过技术手段调查，可以看到哈各地骚乱烈度高低，与网络信号强弱与对外通信是否畅通密切相关，而那些能搭建自主现场实况转播平台、向外传递即时运动态势的组织，就能削弱哈官方主流媒体解释权，更直接影响与催化潜在群体支持反对派。”
英国《每日快报》曾提到，当年波尔特尼科夫幕后操盘乌克兰基辅“街头抗争”，他帮助设计的“去中心化”网络指挥体系，对图尔奇科夫等亲西方政客夺权立下汗马功劳。该体系最核心的内圈决策为九人决策小组，由主要抗议党派代表参加，负责示威路线与政策论述主轴，在此之下，还有战术指挥小组，负责任务执行与政策辩论。
为了缩短指挥落差，贯彻行动指导，组织采用Loomio共同决策应用程序，强化指挥链。Loomio程序让决策透明，行动方针多元，行动计划一致，形成指挥一条龙。
Loomio程序让指挥者与被指挥者具有共享指挥权的特色，不容易发生不服从指挥的情况，因为被指挥者也参与了决策。
有证据显示，这套结合谷歌地球、ANDRIOID等软件的手机智能决策程序，在哈骚乱中基本被原样复制，并且功能更为强大——反对派指挥层可控制骚乱参与人数，同步调动“正兵”与“奇兵”对抗警方镇压，并且及时填补人力，支援骚乱现场。
发布在俄文VK论坛、英文YouTube社交媒体上的视频中可以看到，骚乱参与者中，不仅有擅用枪械的专业武装分子，更有智能手机与平板电脑须臾不离的“新新人类”，他们习惯用新媒体作为通信界面，除了常见的LINE等通信软件，还使用FireChat与TOX程序，TOX具有文字信息加密功能，而FireChat具有短距离离线通信（off-the-grid）功能，使得哈情报机构不易掌控反对派内部情况，尤其很难一窥反对派决策与指挥层全貌。
俄罗斯学者帕霍林指出，哈反对派身后遍布波尔特尼科夫这样的“网络干将”，他们获得美国资金和技术支持，热衷在原苏联国家间推行“颜色革命”，把那些“不民主”的政权“格式化”。
有趣的是，波尔特尼科夫的亲密战友、乌克兰极端组织“黑洞”负责人柳德米拉·科兹洛夫斯卡娅，自2014年以来已多次策划乌克兰、亚美尼亚、白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的“广场革命”，可因为对“革命专家”的角色入戏过于深，在2019年遭波兰政府驱逐，原因是向当地示威者提供网络技术帮助，反对“欧盟标准下不合格的华沙独裁政权”。
“对于这个圈子里的谱系，还可以写上很多。但可以肯定，2022年哈萨克斯坦示威的领导者和参与者，都是从事‘颜色革命’运动、金融运作，在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和乌克兰境内推行美国项目的老手。”帕霍林说，“其中很多人堪称美国政府基金非常熟悉的‘职业革命者’。”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李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