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911恐怖袭击造成2977个美国人丧生,对许多人来说已经是一个遥远的记忆,新冠病毒导致的美国死亡人数早已让这一数字黯然失色。在2021年的前两个月,美国平均每一天的新冠死亡人数也达到了3000人左右。
2021年4月14日,拜登总统最终宣布,他决定在今年9月11日之前撤出所有驻阿富汗的美军。在美军入侵阿富汗整整20周年的那一天。拜登的命令是将最后的2500名美军一个不留的全部撤出阿富汗。
美军从阿富汗的全部撤退是以日期划线,而不是基于阿富汗安全形势的改善为条件。美国从阿富汗撤军,并不是因为地区和平与稳定,而是因为战争在美国国内不受欢迎,而且拜登认为与塔利班的战争是肯定无法取胜。
拜登在宣布阿富汗撤军决定的讲话中说:“我们不能继续扩大或扩大我们在阿富汗的军事存在的这一周期……我现在是主持美国驻阿富汗部队的第四任美国总统。我不会将这一责任转移到第五个。”
这些年来,但凡涉及阿富汗的评论文章,总是不厌其烦的将阿富汗描述为“帝国坟墓”,这一词汇被引用得过于频繁,以至于大家都忘记了谁是这个词的创造者。它让人联想到一个简单而且不断被重复的历史:狂暴的外国入侵者在阿富汗的山区要塞被顽强的部落战士挫败。从最早的大英帝国,到苏联,再到今天的美国,又一个帝国倒在普什图游击队员的枪口下。
退化的基地组织并不是失败的基地组织
美国人也知道“帝国坟墓”的提法。所以,从小布什,到奥巴马,再到特朗普和拜登,连续四位美国总统都希望减少美军在阿富汗的人数。从这个角度看,拜登的决定其实并不令人意外。为什么前面三位总统最终采取了谨慎的行动?他们不想冒险让阿富汗重新变回圣战者的天堂。问题是,拜登命令撤军就不会有这些风险吗?
毫无疑问的是,一旦美国从阿富汗全部撤出,塔利班必然会快速用武力控制阿富汗大部分地区,如同他们在1993年所做到的那样。鉴于塔利班与基地组织的长期关系,阿富汗确实有可能再次成为跨国恐怖组织在图谋袭击西方时的策源地。
诚然,基地组织在西方近20年的反恐战争后已经退化。基地组织现任领导人艾曼·扎瓦希里一直躲藏在地下,只是起来浮出水面发表一些简短声明,失去了指挥能力。关于他去世谣言一直有流传。但退化的基地组织并不是失败的基地组织。
随着美国从阿富汗撤军以及塔利班极有可能再次接管阿富汗,基地组织可能有机会重建其网络,并可能再次对西方本土发动恐怖攻击。如果没有在阿富汗的驻军,美国仅靠中情局喀布尔站的秘密特工很难监视当地对美国本土的恐怖威胁。
正如美国情报界在上周公开发布的年度威胁评估指出的,基地组织仍然是“全球最大的逊尼派恐怖威胁”,他们依然继续“寻求在美国本土发动恐怖袭击。” 但拜登政府在进行了所谓严格审查后,乐观认为即使没有美军驻扎,美国也有能力减轻来自阿富汗的恐怖威胁。美国政府相信塔利班会信守承诺确保基地组织不威胁美国及其盟国利益。
但事实上,塔利班从未与基地组织决裂。追踪塔利班和全球圣战恐怖组织的联合国监测小组警告说,基地组织依然与塔利班紧密相连,经常开展联合行动和培训。因此,如果喀布尔的加尼政府在美国撤军后迅速倒台,基地组织会再次将阿富汗变成自己的庇护天堂,绝非杞人忧天。
必须承认,如今的基地组织在美国发动大规模恐怖袭击的能力已经大大下降,当今全球圣战组织及其分支机构普遍遭受挫折,但他们的决心没有减弱。2020年12月,美国司法部解密的一封起诉书详细介绍了一起新的劫机企图,一名索马里青年党的恐怖分子企图劫持美国的一架客机,他此前在菲律宾的一所航空学校,练习攻破驾驶舱门,为新的911式恐怖袭击做准备。
拜登撤军只是为了确保最少的坏结果
正如兰德公司的高级研究员迈克尔·詹金斯(BRIAN MICHAEL JENKINS)所言,拜登的撤军决定是最无奈的选择,他需要确保最少的坏结果。眼下,拜登政府面临严峻的国内国外挑战,阿富汗问题只能暂时搁置。一方面,拜登在国内需要遏制仍在肆虐的新冠疫情,在加快疫苗接种率的同时,他需要带领一个深陷分裂的国家尽快恢复困境中的经济,而不甘心的反对派对他合法性提出持续挑战。
另一方面,拜登必须面临中美关系的持续恶化、俄罗斯的挑战,伊朗和朝鲜的核问题等等。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恐怖主义无法成为拜登政府迫切关注的问题,尽管它的威胁仍然存在并且可能会增加。
在过去的25年中,美国的反恐策略一直基于这样的假设:美国本土的安全取决于美军在海外与恐怖分子的交战成绩:“我们将在那里与他们作战,因此我们不必在美国面对他们。”
911之后,这种联系似乎很清楚。但没有数据可以告诉我们,美军被派遣到国外与恐怖分子作战,在多大程度上减少了外国恐怖分子指挥的美国本土恐怖袭击的风险。我们不能说从阿富汗撤出一定数量的部队,一定会使美国本土的危险增加一定数量的百分点。这也正是麦克马斯特中将所说的“战略自恋”,即认为恐怖主义威胁的程度完全取决于美国的行为。
支持撤军的人辩称,阿富汗战争已经使美国花费超过2万亿美元,但稳定阿富汗社会超出了美国的能力或责任范围。如果阿富汗政府在20年后仍无法独自保卫国家,那它什么时候可以?
五角大楼高层有人不同意撤军,会有变数吗?
美国进入阿富汗已有近二十年的历史,比其历史上任何其他战争都要长。在华盛顿和军方内部,有很多人对撤军表达不满。共和党人坚持认为拜登实际上是将阿富汗割让给极端分子,并为新的911铺平了道路。事实上,美国军方花了十多年的时间请求三位不同的美国总统留在阿富汗。当美军面对第四位总统时,他们失败了。
纽约时报的解密文章显示,推动美军撤出阿富汗的幕后“黑手”是国务卿安东尼·布林肯和国家安全顾问杰克·沙利文。他们两人都是拜登的长期顾问,相比之下国防部长奥斯汀其实是拜登安全团队的局外人。拜登选择奥斯汀为五角大楼最高负责人,正是因为他“听话”。
一个有意思的对比是美军从叙利亚的撤军计划。特朗普总统后期,总统本人多次重申美军即将从叙利亚东北部撤出全部军队,但在五角大楼的坚决反对下,美军在叙利亚的军事存在从来没有消失过。相反,随着拜登政府的上台,美军开始重新向叙利亚增兵。所以,当总统与五角大楼在撤军问题上产生矛盾时,情况还会有变数吗?
当然,完全撤军不代表美军不会再回来.奥巴马总统曾经在2011年从伊拉克撤出了全部美军,但2014年“伊斯兰国”武装分子席卷伊拉克北部时,美军被重新部署到伊拉克和叙利亚。直到今天,美军在伊拉克还依然保持了2500人部署规模。
撤军意味着塔利班卷土重来
迫在眉睫的撤军都威胁着充满腐败的喀布尔政权的生存能力。美国国内的共识是美国撤军将对阿富汗产生巨大的士气影响,进而导致加尼政府崩溃。美国全部撤出阿富汗后,接下来的事情极有可能与1990年代高度相似。当1989年苏联从阿富汗撤军后,阿富汗内战随之爆发。最终,塔利班于1996年占领了首都,并在5年时间内统治了这个国家。直到2001年,塔利班庇护的基地组织在美国捅了马蜂窝。
事实上,尽管美军当前还在阿富汗保留了2500人规模,但这点兵力已经无法阻止塔利班在阿富汗境内迅速的攻城略地。2020年9月,塔利班与阿富汗政府之间的和谈在卡塔尔首都多哈开幕,但谈判根本无法取得任何进展。当时,美国已按照2020年2月特朗普政府与塔利班达成的协议从阿富汗撤出数千名士兵,塔利班很快利用美军留下的安全真空,重新占领了大片领土。战场上的胜利激励他们在谈判桌上继续战斗。确实,当你可以武力夺取权力时,为什么同意与手下败将分享权力呢?
2020年2月,特朗普与塔利班达成协议,在2021年5月1日之前撤出所有美国和北约部队,以换取塔利班承诺反恐、减少暴力和内部和谈。特朗普政府撤出的部队比其承诺的还要多,这使得美国无法有效地向阿富汗部队提供持续空袭,为塔利班在2020年下半年的胜利打开了大门。
按照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情报分析,势头正盛的塔利班当前兵力规模至少在60000至80000之间。在得知美军即将全部撤出阿富汗后,长期藏匿在巴基斯坦的塔利班高级领导人,据信已从巴基斯坦返回阿富汗。相比之下,阿富汗国民军和警察部队一直处于混乱状态,按照官方数字,其兵力规模是352000人,但实际到岗的作战人员只有50%至70%,腐败和逃兵现象严重,部队战斗力极低。
阿富汗的北方联盟(塔吉克族、哈扎拉族和乌兹别克族)也有可能召集足够的兵力来阻止喀布尔的陷落。眼下确实有传言称,北方联盟已经开始进行军事动员。不过过去四年中,塔利班在阿富汗北部连续取得战场胜利,这不得不外界对北方联盟部队的战斗意愿表示怀疑。
如果拜登政府决定留下,预测会有所不同吗?是的,但是延长美国在阿富汗的任务不可能带来和平。现实是,美国与中国的竞争加剧,气候变化,大流行疾病以及其他国内紧迫的问题,使拜登不得不决定撤出所有美军的决定。
离岸反恐战略与超视距攻击
对五角大楼来说,现在的一个主要辩论是如何在阿富汗以外地区执行针对阿富汗的超视距攻击行动有多容易,比如从阿拉伯海的美国军舰向阿富汗的恐怖分子目标发动巡航导弹打击。但从美军过去的作战记录看,效果好坏参半。专业情报官员直言,特种作战部队必须走得越远才能击中目标,否则行动失败的可能性就更大。
五角大楼当前的另一个辩论焦点是如何选择在阿富汗之外建立离岸反恐战略基地。作为新战略的一部分,美国将在哪些地方建立军事基地。就运送快速反应部队来打击高价值目标而言,仅依靠美国在波斯湾的现有基地是不够的。
五角大楼正在讨论的离岸基地主要是几个中亚国家,如哈萨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但是这几个国家恰恰是俄罗斯的传统势力范围。这种选择也将使美国陷入传统的中亚政治不稳定风险中。如2005年,美国就曾被迫撤离乌兹别克斯坦的军事基地。
鉴于美国情报机构与巴基斯坦的传统合作关系,巴基斯坦也有可能成为美国军事基地的可行选择。在拜登宣布撤军之前,国务卿安东尼·布林肯与巴基斯坦陆军总参谋长巴瓦将军进行了会谈。美国在反恐战争的各个阶段一直都依赖巴基斯坦的基地,比如从巴基斯坦西部发起秘密的无人机轰炸和定点清除,但伊斯兰堡只是美国名义上的合作伙伴。华盛顿对伊斯兰堡的信心不足,尤其是当奥巴马政府在2011年5月发现本·拉丹真的藏匿在巴基斯坦的阿巴塔巴德。
美国撤军后周边国家角色的转变
巴基斯坦:美军撤离阿富汗,以及塔利班即将全面控制阿富汗,都是巴基斯坦的胜利。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是,塔利班是与巴基斯坦安全机构三军情报局有着特殊关系。2001年,美国入侵阿富汗后,塔利班将自己转移到巴基斯坦境内的避风港,塔利班高级委员会在巴基斯坦俾鲁支斯坦省首府奎达开始运作。2020年2月,说服塔利班与特朗普政府达成撤军协议的关键说客就是巴基斯坦政府。不过美国撤军也意味着巴基斯坦将需要承担即将到来的阿富汗混乱局面。阿富汗难民可能再次涌入巴基斯坦,这将冲击本就面临经济崩溃的巴基斯坦国内经济。
印度:2001年,美军占领阿富汗后,无论是卡尔扎伊政府和加尼政府,印度都与其有着极好的关系。随着塔利班的即将上台,印度在阿富汗的巨大影响力必然下降。美国国务卿布林肯承认印度是阿富汗问题的利益相关者,赋予了印度一定的作用。此外,印度安全机构认定活跃在克什米尔的一些恐怖组织,如穆罕默德军等已经向阿富汗转移,对印度的潜在威胁也在升级。
俄罗斯:近年来,俄罗斯在阿富汗扮演了调和人的角色。但鉴于苏联入侵阿富汗的惨烈历史,塔利班和加尼政府都对其保持警惕。俄罗斯与巴基斯坦之间日益紧密的联系,可能会让莫斯科接过美国此前在阿富汗的角色。
伊朗:作为与巴基斯坦和阿富汗接壤的国家,伊朗认为这两个国家都对自己构成安全威胁。尽管伊朗与阿富汗的哈扎拉人有联系,但伊朗近年来一直保持着与塔利班的秘密沟通渠道。
结语
结束这场美国历史上最长的战争,拜登一定会得到许多美国人的支持。可是美国对反恐感到疲倦并不意味着威胁消失。2011年,美国从伊拉克全面撤军为“伊斯兰国”的崛起提供了机会。历史会在阿富汗重演吗?
如果塔利班和基地组织于今年秋天在911袭击20周年之际在喀布尔高高升起代表圣战的黑旗,庆祝他们当年在美国本土对美国人的杀戮,美国人那时又该做何感想?
本文作者:李明波(上海研究院国际战略研究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