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秘的三國(5)
在東漢後半時期,外戚與宦官往往是政敵,常為爭權斗個你死我活。在外戚何進之前,已有好幾任外戚因爭權而死於宦官之手,無論是曾經權傾朝野的梁冀,還是名望出眾的竇武,最後都敗亡的干干凈凈徹徹底底。而這數十年來的互相仇殺,也讓雙方都損失慘重,所以這一屆的宦官想玩兒點新花樣,畢竟外戚跟宦官乃是皇權的左膀右臂,大家能不能聯合起來鎮壓士族共享天下呢?於是,當年漢靈帝即位後不久選采女,宦官郭勝就在南陽選了屠戶之門的美少女何氏進宮,並一路保駕護航,將其送到漢靈帝的床上受盡恩寵而得封皇後。何皇後得寵之後亦投桃報李,將自己妹妹嫁給了官宦頭子張讓的養子太醫令張奉,雙方結為政治同盟。這,就是宦官的第一次外戚養成計劃(難道還有第二次?)
這計劃其實是相當犀利的,可以說是命中了士族黨人的死穴。在外戚與宦官的聯手壓迫下,士族黨人在短期內似乎再無翻身可能了。然而就在這時天下發生了一件大事,讓黨人的政治局面頓時改觀。
這件大事,就是黃巾起義。
漢靈帝中平元年(公元184年)三月,數十萬信奉“太平道”的黃巾軍在其首領張角的振臂一呼下突然同時發難,各從冀州、潁川、南陽三個方向對洛陽形成了包圍之勢,他們在冀州抓了安平王劉續和甘陵王劉忠,在幽州殺了太守劉衛和幽州刺史郭勛,在荊州殺了南陽太守褚貢;這下各地的官老爺們可嚇壞了,於是“州郡失據,長吏多逃亡,旬日之內,天下響應,京師震動”(《後漢書·皇甫嵩傳》)。
所謂“太平道”,就是東漢道教的一個分支,因其尊奉的主要經典《太平清領書》而得名(注1)。道教乃至太平道的興起,或與東漢末年流行全球的大瘟疫有關。漢桓帝延熹年間,西亞的塞琉西亞(今巴格達附近)爆發了安東尼大瘟疫(Antonine plague),恰逢羅馬與安息在此大戰,結果瘟疫隨着軍隊與難民席卷了整個歐亞大陸,導致全球人口在2世紀末反復爆發的疫情中大量死亡。見於中國史載的就有23次,其中桓帝時三次,靈帝時五次,獻帝時15次。
羅馬人也好不到哪里去,短短15年間,帝國十分之一的居民就因此罹難,羅馬皇帝路奇烏斯·維魯斯亦因瘟疫去世。在一些地區,三分之一的人口喪生。希臘醫生蓋倫在其著作《論治療的方法》中描述了染上瘟疫的症狀,包括發高燒、口渴、嘔吐、腹瀉並伴隨着干水泡形成的黑色潰瘍性皮疹。第三世紀危機高潮時,瘟疫又卷土再來,251年,一種名為“西普里安瘟疫”的傳染病在埃及爆發,很快傳染全國,毫無抵抗力的羅馬人紛紛中招,這空前的傳染病又持續了整整15年之久,高峰時期,羅馬城內每天的死亡人數高達5000人。公元270年大疫,又殺掉羅馬皇帝克勞第烏斯·哥特庫斯(即克勞狄二世)在內的無數羅馬人以及大批與其對敵的哥特人(哥特庫斯即Gothicus,意為哥特克星)。
總之,頻繁的戰爭與世界貿易路線的發展,把歐洲、亞洲和北非有效地連接成了一個巨大的病菌繁殖場,當時全球四大帝國東漢、羅馬、安息、貴霜的衰亡,都與這場曠日持久的瘟疫有關。而瘟疫最終促發了宗教的誕生。
據美國學者威廉·麥克尼爾《瘟疫與人》的研究,世界范圍內的各大宗教,都與瘟疫有着脫不開的關系。比如在溫暖潮濕、瘟疫頻發而充滿了悲觀主義傾向的古印度,三千多年前就出現了種姓制度與婆羅門教,威廉·麥克尼爾研究指出,這或許與雅利安人入侵印度時害怕被當地土著感染病菌有關,種姓制度起到了一定的隔離作用。而2世紀末那場席卷全球的大瘟疫,則不僅促成了基督教在羅馬成為國教,也讓佛教在亞洲得到廣泛傳播。歸根結底,宗教體系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對死亡的解釋,它們認為死亡是對痛苦的超脫。這樣的解釋可以讓信徒減少因疾病喪失親人的傷痛感。
我們知道,道家的關鍵也就是一種對生活的超脫態度,即順其自然,平靜而安詳地接受世間的一切興衰苦難。而從道家到道教,則由“道”(哲學原理)發展到了“術”(具體方法);所以張角的切入點就是用這種思想來治瘟疫,方法有四種,一是“跪拜首過”,二是飲符水,三是齋戒祭祀,四是“沐浴端精”,總之是叫你靜心、凈口、凈身、凈天地,大家都注意衛生,天天洗洗洗,結果有些人還真不得病了,然後就信了,就是這個道理。基督教的洗禮,印度教的浸浴,穆斯林禁吃豬肉(寄生蟲太多),也都是類似的道理。在巴蜀漢中傳教的五斗米道首領張修,甚至“加施凈室,使病人處其中思過”,這顯然是一種變相的隔離方法,對控制瘟疫是相當有效的。另外,道教還教你養生修行,助你早日得道成仙,這其實跟佛教的脫離苦海、基督的上天堂一樣,都是在解決大瘟疫後人類畏懼死亡的問題。馬克思說,宗教是人民的鴉片,但鴉片也有治療的一面,當人民痛苦到不行的時候,至少還有宗教可以鎮痛,它是給社會托底的,
這正是“觀水有術,必觀其瀾”(《孟子·盡心上》),一件新生事物出現,總是歷史長流所堆疊匯聚的結果。而道教就是中國民間在兩漢四百年間一路吸收了道家墨家思想,儒教中的陰陽五行讖緯思想,以及巴蜀之巫鬼、東海之方術、昆侖神話之西王母信仰,等等等等,雜糅而成的一種宗教。其教主張角雖然在歷史上出身不明,面目模糊(注2),但實在可以說是個天才,他在這種雜糅的宗教思想的基礎上,又效仿西方佛教與拜火教等天啟宗教的先進傳播模式(注3),再借助行醫這個極具迷惑性與掩護性的傳道方式,同時還借鑒先秦墨家秘密結社的組織方式,劃分教區,培訓教團干部,很快發展出了一個龐大的民間宗教團體。到了漢靈帝光和年間,太平道已有信徒數十萬,於是張角野心膨脹,竟然圖謀武裝顛覆東漢政權,開創一個宗教新紀元。事實上,若非叛徒告密,讓太平道潛伏於京師的地下核心組織被東漢朝廷粉碎(注4),張角的圖謀說不定真得會實現。
不過,黃巾軍浩大的聲勢仍然讓靈帝感到恐懼,他如夢初醒,立刻召集群臣會議,討論如何鎮壓叛亂。大戰在即,武將的地位自然提高了。涼州名將北地太守皇甫嵩率先站了出來,提出“發精兵、誅貪濁、赦黨人、選將帥、出中藏錢(皇帝私房錢)”五大建議。中常侍呂強也諫言道:“黨錮久積,若與黃巾合謀,悔之無救。”靈帝最害怕的就是黨人與黃巾合流(注5),於是趕緊宣布大赦,與黨人集團進行和解。至此,實施了數十年的黨錮宣告解除,賦閑已久的知名黨人們紛紛升官出道,開始幫助帝國鎮壓起義。如曹操的好朋友袁紹任虎賁中郎將,由原先的五百石縣長直升二千石禁軍大將,其所執掌一千五百名虎賁郎(即西漢時的期門騎),乃是皇帝的核心禁衛部隊,可謂大受重用;另外,還有尚書盧植為北中郎將,何顒任北軍中候(掌監北軍五校);王允任豫州刺史;劉表任大將軍掾,鄭泰任尚書侍郎,荀攸任黃門侍郎。靈帝又讓公卿們出馬、弩,將門及吏民們出子弟,就連宦官們也紛紛拿出家財以充軍費,整個朝廷一片眾志成城的模樣。
注1:又名《太平經》。“太平”一詞乃東漢中期產生的一個泛宗教用語。東漢儒教公羊派學者何休繼承董仲舒之思想,提出“三世異治說”,也就是說社會發展要經歷三個階段,即“衰平世”“升平世”和“太平世”。所謂“太平世”,就是一個天下大同的世界;道典《太平經》曰:“太者,大也;平者,正也。”所以“太平”就是大公正,亦有“大公無私”之意;東漢佛經漢譯文之中,亦有“眾生平等”之語。這些都體現了東漢以降士民與宗教期望以公社運動抵抗亂世的趨向。
注2:歷史上張角的出身信息極少,我們能找到的只有西晉葛洪的《抱撲子》:“曩者有張角柳根王歆李申之徒……欺誘百姓,以規財利,錢帛山積,富逾王公,縱肆奢淫,侈服玉食,妓妾盈室,管弦成列,刺客死士,為其致用,威傾邦君,勢凌有司。”可見張角等道教首領擁有巨大的財富,並非普通平民流民。
注3:當然,在佛教發展提供范式之前,道教都沒有發展出道觀以及完備的道士等級和教規等(苗建時《道教簡介》)。而中國佛教在發展初期,也援引了部分老庄思想來說明佛教教義,二者實有融合的趨勢(姚大中《姚著中國史》第三卷《南方的奮起·宗教與宗教思想史展開》)。
注4:黃巾起義爆發的時間大概在3月22日。澳大利亞漢學家張磊夫指出,這次叛亂按計劃應在當年晚些時候發起,可能是農歷五月,那時庄稼已經完成種植、獲得豐收。但叛徒的出現不僅讓黃巾的京師組織全滅,也讓他們被迫提前起義,導致地里的糧食無人收割,義軍的後勤難以維持,帝國的經濟也由此遭受重創。
公眾號主筆簡介:
朱暉,文史作家,筆名閑樂生,中國古代名將狂熱愛好者與研究者,王者榮耀專家團顧問,“凱叔講故事”之《凱叔三國演義》及《三國博物學》歷史與文學顧問,專注中國古代戰爭史領域十余年,出版歷史作品近兩百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