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译林出版社消息，著名翻译家、作家杨苡先生于1月27日晚去世，享年103岁。消息一出，引发众多学人和读者悼念。
杨苡就住在南京大学家属区的寻常小院落里。回顾2022年4月26日，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一行三人在杨苡家里谈天说地，笑声不断。根本没有当成一次采访，听她闲谈与巴金、沈从文、穆旦、萧乾等人的交往点滴、轶闻掌故，仿佛揭开一个时代。
许多名字大多数人都是在文学史上看到，但这些良师益友就活在杨苡的朋友圈。她既有百岁老人聊旧事的通达、对生死与名利的看淡，也有充满少女心的讲述与可爱吐槽，这些混合为性情中人杨苡。
出身大家族，年轻时追星写过信
杨苡，原名杨静如，1919年出生于天津一个大家族，祖辈上有四位在晚清时考上翰林，父亲杨毓璋是民国时期天津中国银行首任行长。她的哥哥杨宪益是著名翻译家，姐姐杨敏如是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授，姐夫罗沛霖为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工程院院士。杨苡先后就读于天津中西女校、西南联大外文系、国立中央大学外文系，曾任职南京国立编译馆翻译馆、南京师范学院外语系。杨苡是第一个将艾米莉·勃朗特的《WUTHERING HEIGHTS》以《呼啸山庄》之名介绍给中国读者的翻译家，她的先生赵瑞蕻也是中国翻译《红与黑》的第一人。
出身“最后的贵族”，环境对她的影响依旧在。和杨苡相交多年的同事夸她的手皮肤好，像大家闺秀的手，她不领情，嗔道，“谁是小姐的手，你才是。”她还常教家里的阿姨礼仪，看电视不要大声哈哈笑，吃饭要怎么吃等等。
杨苡的房间里少不了各种书籍，还有朋友的来往信札、各种照片与纪念品，最显眼的还有她收藏的各种玩偶，代表她热爱一切美丽事物的少女心，令人目不暇接。她还收藏了各种猫头鹰，据说在所有动物里，杨先生最喜欢猫头鹰，她相信那是智慧的存在。杨苡读书看报，居然是扬子晚报的忠实读者，角角落落都看。每天获取各种信息，也让杨苡与时俱进，观念上一点不输年轻人。她告诉记者，保姆小陈不仅是自己的秘书，自己还跟她很有共同语言。“我们都喜欢看电视、玩手机、听书。看电视剧谁演的，名字他都记得，但记得也没必要，因为过一阵子就过气了。”
尽管说记没用，杨苡还说得出演员靳东的名字。杨苡还记得，程乃珊母亲因为《罗马假日》喜欢格里高利·派克，自己喜欢的则是克拉克·盖博。杨苡也追过星，她是演过《闺怨》的加拿大女演员诺玛·希拉的粉丝，曾经用英文给她写信，对方还寄签名照给她。
一颗少女心，与巴金通信改变人生
杨苡家中摆放着一张她17岁从中西女校毕业时的照片，带着青春少女的稚气与粉嫩。照片里她穿着十分漂亮的绿色旗袍，那阵子参加毕业典礼、晚宴，都要穿这一件。还有17岁时在“美丽照相馆”照的照片。当年老板没经过她允许就把照片放大了搁在橱窗里抛头露面。她一开始不知道，同学看见了，还开她的玩笑，为此母亲很不高兴。
父亲去世早，母亲是杨先生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因为是家中的“大姨太”，为人处事格外小心。母亲文化程度不高，但坚持人要有本事，她说过：“我就是要把三个孩子好好养大！”在杨先生的记忆里，母亲总是严肃的，她认定哥哥和姐姐能读书，但最小的那个“不用功，而且笨”。
杨苡的客房里挂着一幅字，是她上世纪90年代初让好友俞律挥毫留下的两行鲁迅诗句：“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相比于传奇与成就，杨苡更看重她的“日子”，及其承载的亲情、友情、爱情和世情。
1935年“一二·九”爱国学生运动爆发，与许多进步学生一样，当时已经16岁的杨苡迫不及待地想要投身于进步运动的洪流，但高门深院把她困在传统的家庭中。在一团苦闷中间，她与巴金先生结缘，在《家》《雷》《雨》《雾》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在巴金先生的鼓励下，年轻的杨苡把坚持学习作为人生可能的出口，尝试以笔锋作剑锋，在旧世界中为自己和许许多多的青年寻找一条新的出路。
那天聊天中杨苡也对记者说， “我觉得我的家，和他笔下的封建大家庭像极了，简直就是它的翻版，里面好些人物都能找到对应。年轻的时候，我最强烈的冲动，就是像《家》里的觉慧那样，离开家，摆脱那个环境，到外面广大的世界去。”
“我收到巴金的亲笔信！”收到巴金的第一封信时，杨苡欣喜若狂。母亲知道后不语，心里也有些高兴——那可是巴金啊。晚年母亲还说到这事，说杨苡就知道玩儿：“咱们家那么多故事，你怎么就写不出一本《家》呢？”但母亲对巴金的影响又有点耿耿于怀，认为杨先生后来读书乃至婚姻不听安排，“都是给巴金害的”。
“八卦”西南联大，不爱听的课也会“作弊”
1938年7月7日，杨先生离开天津，前往昆明，由此开启她从西南联大到中央大学的岁月。杨苡在联大念了两年，三年级、四年级是在重庆中央大学借读的。那些在中国文学史上闪闪发光的 “他们”在她的讲述里尽是日常、琐细，又好玩的一面。杨苡对赵瑞蕻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当然他们都喜欢诗，杨苡和赵瑞蕻会各自把写的诗给对方看。他看了会给杨苡改，可改的地方杨苡不以为然。“他读书很用功，但英文发音很可笑。我爱看电影，爱音乐，喜欢话剧、京戏，这些他都不感兴趣，我就觉得这人挺无趣的。”赵瑞蕻追杨苡的方式也特别，“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吃饭他也跟着，反正都是他付钱”。
杨苡同宿舍有个女孩叫陈蕴珍，也给巴金写过信，后来成了巴金的妻子。她们还有一位室友，叫王树藏，是萧乾当时的女友，三个女孩成了极好的朋友。
初次在青云街遇到沈从文，她记得沈先生“真是容易害羞”“不害羞也是有点害羞的样子”。沈从文在众人面前讲话，桌上老有苍蝇在零食上面飞，沈从文一面说一面挥手赶，一挥手，袖子那儿就有棉絮往下掉，塞回去又掉出来，她看了想笑又不敢笑。其实一到西南联大，杨苡报的是中文系，沈从文先生劝她赶紧换，学了十年英文现在又学中文，放弃实在可惜。“那时他把翻译的书给我看，说我将来也可以走这条路，他是我的引路人。”
女生们最期待的是闻一多和陈梦家，因为他们是有名的新文学家。聊天中杨苡还透露，在西南联大自己其实并不是寻常意义上“好学生”。由于差2个学分，拿不到毕业证书不好找工作，还找到系主任解决学分问题。“我这个人没有规矩，喜欢这位老师的课，我就好好听，不喜欢的话，我也会作弊呀。不喜欢的课，比如党义课，一次课都没上过，我连老师姓什么，男的女的都不知道。”杨苡笑说，后来就修契约法学分代替，“同学还借笔记本给我抄，就摆在考卷底下抄，我连题目都看不懂。”
杨苡说的党义课是啥？当时蒋介石对于大学的放任自流，很是不满意。尤其对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大学里自由主义盛行，特别愤慨。在他看来，青年学生中随随便便的自由主义，就是大学里的老师教出来的。为了矫正这一错误，他三令五申，要求教育部整饬大学。整饬的内容之一，就是设置政治课。
签名写106岁，面对死亡不再难受
在杨苡先生手中，艾米莉·勃朗特的名著《Wuthering Heights》由《咆哮山庄》更定译名为《呼啸山庄》，这个译本70年来反复再版，为无数中国人打开了一扇世界文学的大门。杨苡说，当年翻译《呼啸山庄》，瓢泼大雨给杨苡带来灵感。“院子里哗啦哗啦下着大雨，我就在嘴里念叨Wuthering Heights，灵感就从风雨中来。我告诉你呀，这就是种玩法，我一直觉得翻译就是好玩。”
杨苡在送给记者的《呼啸山庄》译本的扉页上签名，写下时年106岁，把自己写大了三岁，但她说不改了，现在想来，其中或有忘掉年龄的任性不羁。有一种达观面对生死的看法说，不再去参加好友的追悼会了，“反正过不多久我们在那儿都能见到”，送走身边许多故交的杨苡也赞同这样的看法。1999年，84岁的赵瑞蕻病逝于南京；2009年杨宪益去世，终年94岁；2017年12月，杨敏如离世，享年102岁。她的同辈人在世的已所剩无几，因为长寿，她几乎看到了所有人的结局。 “以前我参加都会哭，觉得不声不响又死掉一个，慢慢发现，我不会再哭了……”
今年，103岁的杨苡收到一份特殊的礼物——南京大学教授余斌历时10年整理撰写的《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杨苡口述自传》由译林出版社出版。当时在杨苡家，她还在修改书样，在其中需要修改处贴好纸条，还细致地改错别字。对于其中划掉一些段落，杨苡摆摆手，“还没改的不能公开。”
回望杨苡先生的一生，一面是在“等候与盼望”中坚定信心，一面是“勇气与努力”帮助她在紧要关头下定决心做出改变。一百年风风雨雨，杨苡先生在口述自传中回望波澜壮阔的一生，回望时代与个人的改变，自信而坚定地总结百年生命旅途说：“人生值得一过”。
“俱往矣，数英雄人物，我们都过气了。”杨苡不以名人自居。熟悉她的人说，她特别感性，爱憎分明。至少九十五岁以后，杨先生开始提及身后事，她还会对别人的避讳表示不解：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2019年，杨先生正式跨入百岁，一向反对过生日的她却很开心，甚至不止一次说起她的“得意”，自己在岁数上至少不担虚名。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张楠
校对 盛媛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