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岁的克里斯蒂娜头戴黑帽、身着黑衣和黑色锦缎的长袍,站立在黄色的地板上与蓝色墙壁之前。
她皎洁的面容和摘下手套后露出的白皙双手,像是飘零在雨夜中的几片花瓣。
这是美术史上最为杰出的肖像画作之一。
《丹麦的克里斯蒂娜》 1538年 伦敦国家画廊藏
我曾说过,小荷尔拜因笔下的英国人,没有笑容。
他用高度节制、精准、极为耐心的线条和色彩绘出一张张生动的嘴唇,但这些嘴唇大多紧闭,甚至一丝微笑都没有。
倒是他为亨利八世第四次婚姻的求婚对象所绘这幅《丹麦的克里斯蒂娜》中,这位16岁的丹麦公主、米兰公爵的遗孀克里斯蒂娜,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
壹 国王的身材
上回说到,小荷尔拜因在1536—37年,为威斯敏斯特白厅宫( Palace of Whitehall)创作了一幅都铎家族历史的壁画,其中所绘的亨利八世肖像,获得国王本人的高度认可,成为亨利的御用官宣形象。
原作虽然毁于1698年的一场大火,从所留存的草图与各时期众多复制、仿作版本中,后人也能管窥亨利八世即高大又伟岸的身板。
只见那画作中的亨利,右手握着手套,左手自然地垂在斜挎腰下的匕首之上,眉宇间也透着一种优雅和自信,甚至还有几分俊秀。
荷尔拜因为白厅宫壁画所作的草图
荷尔拜因作此图时,亨利八世大约46岁,与日后的形象相比,他的身体可谓胖,但还不到肥的程度。人们从为他制造的盔甲尺寸推测,在1536年前后,他的腰围为37英寸,胸围45英寸。
我们可对比一下拳王泰森(Mike Tyson)的三围数据,泰拳王在巅峰时期的腰围34英寸(86厘米),胸围48英寸(122厘米)。可见亨利当时的身材也相当不错。
有着这么一副好身板,如果不舞枪弄棒,那就有点浪费了。
此前我在介绍同一时期法国文艺复兴时,提到过弗朗索瓦一世的二公子,1533年在马赛与美第奇家族的凯瑟琳新婚时,就披挂上阵,为新娘子和来宾们表演了中世纪骑士所流行的游戏:马上长矛比武。
这位二公子在成为法国国王亨利二世之后依然乐此不疲,此后1559年4月,西班牙、法兰西和英格兰三方共同签署了《卡托—康布雷西条约》,算是结束了长达60年的意大利战争。
为了庆祝附属条约里安排的两桩婚事,他再度披挂上阵,结果把自己的脑袋撞向蒙哥马利伯爵的木制长矛,头盔被刺穿,眼睛和头部都刺入了大片的碎木片,十天后便撒手西去。(详见第八十八篇文章《法兰西进入深水区:瓦卢瓦王朝联姻美第奇,凯瑟琳导演巴黎大屠杀》)
喜欢写诗作曲的亨利八世,对于这类虽然危险刺激,但极容易捕获女士们芳心、带有中世纪浪漫骑士精神游戏,自然也是酷爱的。
但在1536年1月2日,46岁、有着拳击运动员一般身板的他,不幸在格林威治一场类似的比赛中摔倒在地,身着甲胄的马匹压在了他的身上,这让他昏迷了两个小时。
从马上摔下,并且被马压了脑袋,这一定是个很不好的预兆。
在比武格斗失败之后第5天,他的第一任妻子阿拉贡的凯瑟琳去世。
随后,第二任夫人安妮.博琳也因为早产,失去了一位男婴。
在亨利这次低潮期中,珍.西摩开始获得了他的宠信。5月19日,安妮·博林被处决。6月4日,珍.西摩被宣布为新的英格兰女王。
小荷尔拜首次为亨利画像,也就是从这时开始。
四年之后,小荷尔拜因(或者是他的工作室团队)为亨利八世绘制了另一幅半身像。从画作中的铭文可知,这是为亨利八世第四次婚姻所绘。
亨利八世肖像 1540年 意大利罗马的国家艺术画廊
49岁的亨利八世看上去依然显得不那么胖,画作继续沿袭了1536年壁画中的经典姿态。
而实际情况是,到了1540年,他的身体已经严重变形了,腰围和胸部都达到了惊人的54英寸和57英寸,长期以来腿部的溃疡和静脉曲张,也更加严重。
这幅半身像的尺幅为纵88.2厘米,横75厘米,如今收藏于意大利罗马的国家艺术画廊( Galleria Nazionale d‘Arte Antica,我从网上找了两个不同版本,因拍摄光线不同,色彩有很大差异,大家可对比欣赏)。
亨利八世肖像 1540年 意大利罗马的国家艺术画廊
亨利八世第四次结婚的对象,正是荷尔拜因在1539年初,远赴德意志北部、尼德兰边界克里维斯( Cleves)小公国,绘制的那幅《克里维斯的安妮》,这段往事我曾在第一百一十篇文章《亨利八世六次婚姻留下两女一男,远赴德意志,荷尔拜因因绘相亲照》中,有过详细介绍。
《克里维斯的安妮》1549年初 藏于卢浮宫
除了卢浮宫这一版本外,在伦敦维多利亚与艾尔伯特博物馆(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 V&A)中,还藏有以下这样一幅袖珍版的《克里维斯的安妮》像,其尺幅直径只有4.6厘米,本是置于一个可以旋转的象牙雕刻的盒子中。
袖珍版的《克里维斯的安妮》 伦敦维多利亚与艾尔伯特博物馆藏
贰 米兰往事
为了给亨利八世物色第四次结婚的对象,首席国务大臣托马斯.克伦威尔派出了小荷尔拜因,尽心尽力地为安妮画了像。但她的尊容让亨利难以亲近,最终只落得一个“国王的姐妹”头衔,隐居伦敦而终老。
其实在推荐克里维斯的安妮之前,克伦威尔还有另外一个选项,就是让亨利八世迎娶米兰公爵的遗孀、年仅16岁的丹麦公主克里斯蒂娜(Christine af Danmark 1521—1590年)。
相比安妮的婆家——地处德意志北部、尼德兰边界克里维斯( Cleves)那个小公国,丹麦公主克里斯蒂娜的背景更为复杂,而且对于平衡欧洲的各种势力,更是一枚非常重要的棋子,尤其是对于米兰公国和尼德兰地区,她有着一定的话语权和政治筹码。
首先,16岁的克里斯蒂娜此时的身份为米兰公爵遗孀。
《丹麦的克里斯蒂娜》局部
《丹麦的克里斯蒂娜》细部
在为大家介绍达芬奇的内容时,我对当时的米兰公爵——卢多维科·斯福尔扎有过详细介绍,正是他引狼入室,招来了此后长达六十60年的意大利战争,哈布斯堡家族所代表的神罗、西班牙与法国瓦卢瓦家族,在这片土地上你来我往,来回拉锯一般打来打去(见第四十六篇文章《三代法国国王的诗与远方:查理八世遗恨“骑士梦”,达芬奇晚年遇贵人》)。
斯福尔扎家族在15世纪中期从维斯孔蒂家族手中获得米兰的统治权,卢多维科·斯福尔扎又从第二代米兰公爵、他的兄弟——加莱亚佐·马里亚·斯福尔扎的遗孀和侄子手中篡夺了米兰的统治权。
1499年,法王路易十二入侵后将卢多维科·斯福尔扎赶下台,他本人在1500年4月被法军俘获,被路易十二关押了八年后郁郁而终。
故事并未就此结束。
因为他与正牌夫人贝阿特丽斯·德埃斯特(Beatrice d'Este)还留下了两个儿子:长子为埃尔科勒·马西米利亚诺·斯福尔扎(Ercole Massimiliano Sforza,1493—1530年),次子是弗朗西斯科二世·斯福尔扎(Francesco II Sforza,1495—1535年10月24日)。
以下这幅作于1494年的祭坛画,由一位不知名的大师所绘。在基督教四大圣师和圣母子之前,跪着卢多维科·斯福尔扎和他的妻子贝阿特丽斯, 贝阿特丽斯是当时欧洲第一名媛伊莎贝拉·德·埃斯特的妹妹,在后者的陪同下于1491年冬天前往米兰与卢多维科成婚(参阅第七十二篇文章《欧洲第一名媛伊莎贝拉:承上启下的资助人与威尼斯画派的缘起》)。
斯福尔扎家族祭坛画 1494年
画面右侧还在襁褓中的埃尔科勒·马西米利亚诺·斯福尔扎和他的母亲贝阿特丽丝
画作中贝阿特丽斯身前,是还在襁褓中的长子埃尔科勒·马西米利亚诺·斯福尔扎,而在卢多维科身前的,是他与情妇切西利亚·加莱拉尼(Cecilia Gallerani 达芬奇为她作过那幅《抱银鼠女子》)所生的私生子——塞萨尔·斯福尔扎(Cesare Sforza,1491—1514年)。
卢多维科曾计划将这位私生子培养成红衣主教,他从6岁起就担任米兰圣纳扎罗大教堂(Basilica of San Nazaro)的修道院院长。
对于长子马西米利亚诺,卢多维科更是寄予厚望。
1496年,当英格兰都铎王朝第一任国王亨利七世的女儿玛丽·都铎刚一出生,卢多维科就上门为3岁的马西米利亚诺提亲,但亨利七世与玛丽的哥哥亨利八世更看重与法国的关系,于是18年后玛丽.都铎最终被安排嫁给了法王路易十二。
这幅画作完成之际,丹麦公主克里斯蒂娜的老公——卢多维科的小儿子、日后的米兰公爵弗朗西斯科二世·斯福尔扎正在他娘贝阿特丽斯的肚子中,因此没能在这幅宣示其家族对米兰合法统治的画作中出现。
达芬奇的一位学生,马可·奥吉奥诺(Marco d'Oggiono 约1470-1524年)为这位弗朗西斯科二世·斯福尔扎留下过一幅童年时期的肖像。
达芬奇的学生马可·奥吉奥诺为弗朗西斯科二世·斯福尔扎留下的童年肖像
自法国人占领米兰驱逐了卢多维科·斯福尔扎后,这两兄弟也背井离乡、北上流亡,长子马西米利亚诺借助在瑞士人的帮助,在1512年杀回米兰,恢复了米兰公爵的爵位,但随后在1515年在马里尼亚诺战役被新晋法王弗朗索瓦一世打败,法国人重新夺回米兰并俘获了马西米利亚诺。
马西米利亚诺重复了他父亲的命运,他被迫将米兰的所有权力交给弗朗索瓦一世,自己以普通公民的身份移居法国,每个月领取“退休金”,最终于1530年病逝于法国。
叁 米兰公爵和他的遗孀
卢多维科的次子弗朗西斯科二世,从三岁时就和家人一起被赶出了米兰,虽然一直在流亡,一直“在希望与恐惧之间哭泣”,但他认为自己才是米兰公国的合法继承人。
1515年,刚登基不久的法王弗朗索瓦一世用对米兰的征服,在与死对头与神罗查理五世的竞争中,难得扳回了一次。
6年后,他再次与查理开始正面交战,10年后,在1525年1月24日的帕维亚战役中他遭遇到了惨败。弗朗索瓦一世被查理五世生擒后押送至马德里,被查理放回后他才开始在文化方面励精图治(见第九十篇文章《罗马之劫后法国的文艺复兴运动在法国的小高潮》)。
在神罗与法国人正面交战的权力轮换中,弗朗西斯科二世在教皇利奥十世和查理五世的扶持下,得以重返米兰。
弗朗西斯科二世并不满足这种夹缝中的生存状态,他曾一度想要联合法国、威尼斯、佛罗伦萨和教皇国组成同盟对抗神圣罗马帝国,却被查理五世立即驱逐出米兰。
直到此后在1529年,弗朗索瓦一世的母亲——萨伏伊的路易斯与查理五世的姑姑——奥地利的玛格丽特,签署了一项“夫人协议”,即《康布雷条约》后,法王和查理五世方承认了他的地位,弗朗西斯科二世得以再度返回米兰。
法国为纪念1529年《康布雷条约》而发行的邮票
1534年,查理五世来到博洛尼亚,接受教皇克莱门特七世为自己加冕。
在这次重要的仪式上,查理五世不仅召见了提香,也带着米兰公爵弗朗西斯科二世,为这位公爵完成了终身大事。
米兰公爵弗朗西斯科二世结婚的对象,是丹麦的克里斯蒂娜。
她的另一层身份,便是查理五世的外甥女。
有关其详情,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