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武陟东旭
1950年10月上旬的一天,福建浦城县石陂街镇,一场宣判大会正在进行,被审判的是31军91师273团的战士陈金庭。
担任审判官的,是91师政治部主任丁钊。
此刻的丁钊非常难过,他要像三国时的诸葛亮一样,挥泪斩“马谡”。
陈金庭枪杀了当地一位青年,将处以极刑,就在准备行刑的时候,被杀青年的母亲却站了出来说:此事另有隐情。
陈金庭到底在什么情况下杀人,背后有何隐情?
这要从福建剿匪说起。
1949年7月,10兵团在参加渡江战役和上海战役后,执行命令继续南下,完成解放福建的使命。
10兵团气势如虹,所向披靡,很快将蒋军主力消灭。
但是,其残余逃到了闽北山区负隅顽抗,他们勾结当地土匪,残杀拥护我党的干部和农民,气焰非常嚣张。有的还打着我军的旗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弄得人心惶惶。
在此背景下,10兵团第31军91师272、273团奉命留下剿匪,以肃清福建北部的残余武装。
31军来自华野13纵,91师来自13纵的37师,而37师组建于胶东半岛,91师的官兵大多是山东大汉。
他们在闽北地区执行任务的时候,存在诸多不便,除了水土不服,还存在语言障碍。
山东话属于北方方言,福建话很特别,既不同江浙话,也不同粤语。
比如他们说锅为“鼎”,说晚上为“暗暝”,说上午为“昼前”;和山东话简直是天差地别,几乎没有什么共同之处。
因此,山东战士听不懂当地人说话,当地人也听不懂这些山东人说话。
如此一来,就容易发生误会。
如果是在平时,发生一点误会倒也没什么,多解释,多沟通就行。
可是,一旦在战场上相遇,情况紧急,根本来不及反应,可就糟了。加上那些蒋军残余和土匪穿着农民的衣服,脸上又没有写字,这就给我军在执行任务时增添了很大的麻烦,很容易因为语言障碍发生误判。
话说这一天早上,团长赵讲让在驻地正吃饭,电话铃响了,他拿起听筒,里面传来浦城县委叶同志急促的声音:“赵团长,不好了!我们这里来了一股土匪,正在干坏事呢。”
赵讲让放下筷子,急忙通知8连连长带兵前往剿匪。
8连久经沙场,残兵败将组成的土匪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土匪遭到迎头痛击之后,立即败下阵来,向浦城县石陂街镇逃窜。
想走?没那么容易,8连战士紧追不舍,很快将残匪打散,有的逃入大山,有的则藏到了镇上的犄角旮旯。
为了彻底消灭他们,连长下令在石陂街镇进行搜捕。
副班长陈金庭也接到任务,带领战士们在大街小巷搜索,不放过一个可疑目标。
他们来到申明村北头的时候,情况出现了。
他们远远看到一个青年男子神色慌张跑进一家农舍,手里还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大砍刀。
陈金庭见状立即带领战士包抄过去,冲进院子。
他们用枪对准青年,还向对方高喊:“把刀放下,举起手来!”
但是青年男子听了后并没有把刀放下,反而充满敌意,对陈金庭他们怒目而视。
因为陈金庭的话他一个字也没有听懂,因此他不但没有放下刀,反而将它握得更紧了。
陈金庭见对方没有善意,还跟他们对峙,就又喊了一遍,让对方放下大刀。
这一来,青年反而被激怒,他拿着砍刀迎着黑洞洞的枪口,向陈金庭他们一步步走了过来。
陈金庭当时神经紧绷,看到对方冲了过来,眼看就要来到跟前,他来不及多想,哗啦一下拉上枪栓,警告对方说:“再往前走,我就开枪了!”
那人没有理会,继续向前,陈金庭果断地扣动了扳机。
只听“砰”的一声枪响,青年被子弹击中头部倒在地上,当场死亡。
看到对方已死,陈金庭长舒一口气,冷笑道:“让你顽抗!”
这时候,从农舍走出一个老太太,大概是听到枪响才出来的。
看到倒地的青年,老太太脸色大变,趴在青年身上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
老太太一边哭一边喊,口中不停说着什么。
虽然听不懂对方在表达什么,但是从老太太的表情可以看出,死者是她的亲人。
见此情形,陈金庭的头“嗡”的一下就大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难道这个人不是土匪?
陈金庭的担心没有错,原来这名青年不是土匪,人家是在自己家里。
那个痛不欲生的老太太,是青年的母亲,名叫郑桐妹。
青年名叫蔡金生,出身贫寒,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民,跟土匪没有任何来往。
不仅如此,青年还是红二代,父亲是一名红军战士。
蔡金生父亲名叫蔡头弟,1930年前往崇安参加了邓子恢领导的红军队伍,这么多年音讯全无。
丈夫走后,郑桐妹用柔弱的肩膀挑起生活重大,含辛茹苦地把家里的独苗蔡金生拉扯大。
因为是独生子,郑桐妹非常心疼儿子,唯恐他有什么灾难长不大。
为此,郑桐妹绞尽脑汁给儿子起了个小名“金生奴”。
这类似于北方人给儿子起的乳名“铁蛋”“石磙”,意思是非常结实,经得起任何风吹雨打。
没想到,已经20出头的小伙子,转眼之间死了,这让老太太伤心欲绝。
蔡金生让自己的战友将自己绑了起来,回到连队告诉连长说:“我闯祸了!”
8连连长听了既吃惊又无奈,得知详情之后决定将此事向上级反映。
连长明白这对陈金庭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纸里包不住火,人命关天自己根本压不住。
师长高锐接到报告后非常重视,立即和张英勃政委主持召开了会议,专门研究此事。
会议上,大家心情沉重,沉默良久,谁也没有开口。
陈金庭只是一个副班长,大家并不熟识,但他是骨干,觉悟肯定是很高的。
再说,陈金庭初来乍到,之前不认识死者,两人没有什么恩怨。
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次误杀。
如果因此严惩陈金庭显然有失公允,大家于心不忍。
可是,当时我军在当地面临的形势本来就非常复杂,蒋军时常冒充游击队胡作非为故意破坏我军形象。
而且我军在这里缺乏群众基础,个别群众对我军并不了解,加上坏人挑拨,他们对我军有较深的误解。
如果不严肃处理,很可能会被敌人利用,军民关系就会恶化,产生难以预料的后果。
最终,会议艰难决定,要枪决陈金庭,以严明纪律,维护我军形象。
师首长认为,在行刑之前,应该将这一决定告知陈金庭。
经过讨论,这一艰巨任务交给了政治部主任丁钊。
接到命令,丁钊立即前往石陂镇与陈金庭谈话。
陈金庭这时候已经被关押在驻地的一间小屋,面积只有5平方米,全屋只有一个小窗户,光线非常暗。
丁钊迈着沉重步伐,走进屋里,他犹豫了一会开口说:“陈金庭,我是政治部主任丁钊,今天到这里来,你知道我来干什么的吧?”
陈金庭非常坦然地说:“丁主任,我知道;从出事的那一天起我就有了心理准备,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不能例外。”
原以为陈金庭会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没想到这个年轻的战士如此懂道理,丁钊十分赞许。
丁钊非常动情,他强忍着眼泪问道:“小陈,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陈金庭说:“首长,能不能在通知我父母的时候,说我是在战场上牺牲的?”
丁钊用力点点头,表示同意。
就在丁钊安慰过对方,打算转身出去的时候,陈金庭又开口了:“首长,我还有件事。”
丁钊返身折回,看着对方。
“首长,我这个月的党费还没有交”,陈金庭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元钱,递给了丁钊。
多好的同志啊,泪水模糊了丁钊的视线。
事情发生后的第4天,宣判大会在申明村关帝庙前的大坪举行,镇上万人空巷,乡亲们扶老携幼,成群结队前来观看。
陈金庭的战友们准备好了挽联和花圈,打算行刑后为他举行追悼会。战士们还到当地棺材铺,为陈金庭定制了上好的棺材和墓碑,上面的字都刻好了。
上午10时许,在万众瞩目中,丁钊迈着沉重的步伐,以沉痛的语调开始宣读判决书。
“陈金庭现年20岁,1930年出生在威海一个贫苦农民的家庭,他苦大仇深,15岁自愿参加八路军。”
“陈金庭意志坚定,在战场上打仗奋不顾身,曾经3次负伤,战斗中屡立战功,现任副班长。”
“这次剿匪,因为语言障碍,误杀了人,他悔恨交加,深知罪不可赦,愿意偿命,并将仅有的—元钱拿出来,交了最后—次党费……”
丁钊宣读判决的时候,会场一片寂静。
宣读完毕之后,丁钊大手一挥,几个全副武装的战士走上前来,押着五花大绑的陈金庭走下主席台。
“站住!”主席台下的人群中突然有人打破寂静,高声喊道。
人们寻声望去,只见一个老太太颤颤巍巍走上主席台,对丁钊说:“长官,你不能杀这个兵!”
大家一看,这人是蔡金生的母亲郑桐妹。
“老人家,为什么?”丁钊说。
老人说:“我的娃有病,当时犯病了拿刀要杀我,解放军才开的枪,不信你可以问叶大夫。”
老太太话音未落,人群中一个老汉大声说:“我可以作证,蔡金生这娃确实有病,是羊角风。”
说话的这个老人,名叫叶通林,是当地有名的老中医,就是老天爷口中的叶大夫。
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把丁钊弄得一头雾水。
调查的时候可没有人说蔡金生有病,更没有说他持刀杀人,现在怎么突然冒出来这情况?
丁钊急忙将老先生请到后台,仔细询问,三问两问,问出真相了。
结果出乎意料,原来是老太太得知部队要枪毙陈金庭,连夜去央求叶通林作证。
得知真情,丁钊非常感动,但是他要实事求是,按照原来的决定对陈金庭执行枪决。
老太太一听急了,大声对丁钊说“首长,战士是失手杀了我儿子,不能再让他偿命,那样我也会不安的!”
说着,老太太竟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了丁钊的腿恳求说:“留下大兵一条命,让他去打土匪,戴罪立功!”
这时候叶大夫也说话了,他转身面向群众朗声说:“乡亲们,解放军就是当年的红军,是为咱老百姓打江山的。”
“这娃不远千里来到福建,是为了打土匪,让咱们过好日子的。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大伙说是不是?”
叶大夫心地善良,悬壶济世,经常为穷人免费看病抓药,因此德高望重,在村民们很有号召力。
两位老人的话引起乡亲们的共鸣,大家的情绪也被感染,“刀下留人”“将功折罪”的喊声此起彼伏。
看到这一幕,丁钊再次眼眶湿润,他被乡亲们淳朴的感情所打动,更被眼前这位痛失爱子,却深明大义的母亲所感动。
他双手将老人搀起,向她敬了一个军礼:“大妈,我代表战士们向您老人家致谢!”
然后他对大家说:“乡亲们,感谢大家对解放军的信任和厚爱,现在我宣布,暂缓执行枪决。”
缓了缓他又说:“我会将大家的意愿报告给上级,然后再做决定。”
得到丁钊反馈回来的信息之后,上级研究决定允许其回到部队戴罪立功。
之后,273团的团长赵讲让、政委马尔东又专门来到镇上,跟当地联系,为郑桐妹家进行优抚慰问,给老人家分了田地。
两位首长对郑桐妹诚恳地说:“我们都是您的儿子,有什么困难尽管说。”
陈金庭也表示,要给老人家当儿子,但是郑桐妹婉拒。
大家知道,老人家这样是担心触景生情,所以才拒绝的。
陈金庭只能把自己每月的津贴装在信封里,给老人邮寄过去。
后来郑桐妹又过继了一个儿子,母子相依为命。
解放后,当地干部前来统计牺牲和失踪红军的家属时,生活拮据的郑桐妹却没有去登记。
老人家说,国家有很多事,我不能给再给国家增加负担。
即使在困难时期,郑桐妹也没张口提要求。
1970年71岁的郑桐妹老人与世长辞,临终前她告诉过继的儿子,不能以当年的事为借口要赔偿。
多好的老人,宁愿自己吃苦也不给国家添麻烦。
其实在战争年代,这样的好母亲不止一个。
比如,用自己乳汁救伤员的“沂蒙红嫂”;送6位儿子上战场的太行母亲邓玉芬;让上百位伤员康复的平山母亲戎冠秀……
正是因为得到了人民群众的支持,人民军队才能打倒一切敌人,建立新中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