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帝国的奠基者——秦始皇与蒙恬(5)
主笔:闲乐生
其实,秦朝之亡很多的原因,长城与直道在里面占的比重很小,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我们都没有注意,那就是秦始皇对百越的用兵。
据《淮南子》记载,秦始皇三十三年(公元前214年),始皇帝令尉屠雎带领五十万大军兵分五路攻击岭南,先后打败了西瓯人(浙江的百越)、闽越人(福建的百越)与南越人(广东的百越),但是当和西瓯人(广西、越南的百越)打的时候出问题了,据《淮南子 人间训》记载,这一仗秦军打的十分艰苦,长达三年不解甲,不弛弩。先是小胜,还杀死了西瓯族的首领“译吁宋”,但是接下来西瓯人跟秦军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他们躲进深山老林之中,凭着地利不断袭扰秦军,尉屠雎莫之奈何。终于有一夜,秦军遭到了西瓯人的伏击,大败,主将屠睢战死,秦兵伏尸流血牺牲数十万人。
现在问题来了,蒙恬三十万就打败了强悍的匈奴,屠雎足足五十万大军,为何被一支小小的西瓯搞成了这副德性?难道是统帅太蠢了吗?不见得。屠雎这个人是什么来头史书没有详载,我们不清楚,但看他能接替一代名将王翦的位子率领半个国家的兵力南征,相信其即使比不过蒙恬,也绝不会是个无能之辈。那么到底是为什么战无不胜的秦军来到岭南,就变的老吃败仗了呢?我想主要有这么几个原因:
第一:蒙恬北伐是收复赵国的故土,当地边民既痛恨匈奴的劫掠,自然会站在秦军这边儿,这叫有有群众基础,战争就好打。而尉屠雎南征的是南蛮未开化地,对于那里的越人来说,秦军是侵略者,所以他们要不惜一切代价,顽强抵抗。因此同样是拓疆,蒙恬与尉屠雎发动的战争性质不同,结果自然迥异。
第二:地方气候不同。蒙恬北伐的是河套地区,那里的气候条件与关中差不太多,士兵们比较适应。而尉屠雎南征的百越地区是南方蛮荒之地,那里气候懊热,地势卑湿,山岭丛杂,瘴雾极重,蛇虫又多。秦军一到其地,不服水土。或为瘟疫瘴气所侵,或为猛兽毒虫所害,往往死亡。再加上当地越人仗着熟悉地形,不断的偷袭秦军。久而久之,秦军士气日渐低落,大败也就无法避免了。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是,其实《淮南子》的记载本身是有问题的,屠雎不过一“尉”,比之蒙恬不知差了多少,何以能统帅五十万大军?而且《史记》中从未提及这五十万大军的情况,只在《秦始皇本纪》上说,秦政府曾派了一些犯法的官吏、流民、商人以及在当时地位相当于半奴隶的赘婿(注1)去“略取陆梁地,以适遣戍”。所谓陆梁,即山谷中平地之意,换而言之,秦军只占领了平地,山林之中仍是越人的天下。另外还有就是在《平津侯主父列传》中借主父偃的奏疏,提到一笔“使尉屠睢将楼船之士南攻百越”,然后“秦军大败”,也从未说过五十万大军以及战死数十万人之事(注2)。总之,秦始皇应只是派了些罪犯去开发岭南罢了,按照法家的说法,这些都是帝国的不稳定分子,留在原处只会生乱还浪费粮食,不如派去岭南当炮灰,还可以开发落后地区,比如修建灵渠以沟通珠江水系与长江水系等。秦始皇的这项罪囚殖民制度后来被汉武帝发扬光大,成为了中国人开疆拓土的惯用政策。其实欧洲人的殖民历史也可提供很多类似的例子,中外在这方面可算得上是“东海西海,心同理同”。
总之,秦始皇终究是拿下了百越地区,将其置为桂林(约为今广西省)、象郡(约为今越南中北部)、南海(约为今广东省)三郡。至此,秦帝国的疆土东到大海,西涉流沙,南及五岭,北过大夏,国土总面积超过347万平方公里,比其上世纪(前四)横跨欧亚非的的亚历山大帝国还大。是当时世界上领土面积最大的国家。可惜夺秦之鹿的西汉初年国力十分疲弱,国土一度锐减至214万平方公里,后来若不是汉武帝争气又将地盘打了回来,五胡乱华可能提前爆发。
当然,为了征服百越,帝国毕竟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这个代价,直接加快了大秦覆灭的脚步。如果说派蒙恬修长城筑直道对帝国的安危与发展还属必要之举,那么征服百越绝对是秦始皇毕生以来犯的最大的一个错误。
第一:征服百越是自残式的自损实力。为了统治与开发新征服的百越地区,帝国数十万移民军全部驻扎在象郡、桂林郡、南海郡三郡。然而这些地区山岭纵横,土地贫瘠,沼泽四溢、丛林密布,农业水平尚处于刀耕火种的原始时代,开发成本太大,还要内地输血维持,这直接导致了秦军供应水平下降与内地压力倍增。据《史记 淮南王列传》中淮南王刘安的部下伍被所言,当初秦的龙川令赵佗为了给移民的士兵们找媳妇安家,还特意找秦始皇要了三万内地女人,结果秦始皇给打五折批了一万五。
总之,岭南之戍,便如同饕餮,不断地吞噬着各种资源、人口,乃至帝国本身。秦作为一个军国主义野兽,其基本生存法是以外养内,即汲取他者资源以滋养自身;同时也可借此消耗国内任何可能造成反抗朝廷的能量。《商君书 说民》上说:“国强而不战,毒输于内,礼乐虱官生,必削。”又说:“能生不能杀,曰自攻之国,必削。”法家认为国家想要保持秩序,就必须持续地将民力投入战争,能生(积蓄)也要能杀(消耗),这样才能“输毒于外”,将内部矛盾转化为外部矛盾,进而兼并天下,这便是秦帝国的基本发展逻辑。
可天下一统之后,再无他者可供汲取,或者说,汲取的成本太大,非但没利润,反而要向外输血到长城岭南,那么帝国只能向内汲取,损黎民以肥朝廷。而如此一来,百姓再也没办法得到军功爵位,还要饱受徭役之苦,别说六国之民了,就算老秦人都无法忍受。所以一旦天下大乱,秦吏与秦军则大量逃亡、甚至反叛,结果帝国瞬间分崩离析。陈胜吴广起义后,其部将武臣北渡黄河,一句话就动员了数万豪杰造反,他说:“秦为乱政虐刑以残贼天下,数十年矣。北有长城之役,南有五岭之戍,外内骚动,百姓罢敝。财匮力尽,民不聊生。县杀其令丞,郡杀其守尉。”可谓一语中的。换句话说,秦统一天下后不但没有停止它那持续了一百多年的战时经济,反而变本加厉开动它的巨大战争机器,去获取短期内毫无利益的土地,这最终让它成为一个真正的“自攻之国”,消耗过度,精尽人亡。
第二,征服百越的是秦始皇平生做的最吃亏的一笔买卖——移民大军浪费了帝国大量钱粮,却一点本钱都没捞回来。当天下大乱后,这北方三十万大军,有直道交通,后来还能杀到燕赵之地给咸阳分担压力。然而南方移民军一兵一卒都没有去救秦,而恰好当时的南军统帅南海尉任嚣又病死了,他指定的继任者龙川令赵佗干脆就尽诛各郡秦吏(注3),据险自守,不但眼瞅着帝国灭亡不管,反而拥兵自重,自立为南越王了!
第三,征服百越不是当务之急。匈奴潜力雄厚,又占据了帝国的命根子河套地区,所以必须将他们赶走,不能让他们从容壮大。然而百越又何必这么急着去摆平它呢?自古以来,百越从来就不是华夏王朝的心腹之患,因为它既称百越,自然部族甚多,且不相统属,一盘散沙,根本威胁不了中原政权的统治,所以楚国在最强大的时候,也只是开发到浙江湖南地区,并没有接着往南打。汉朝也是养精蓄锐近百年,直到汉武帝最强大的时候,才在公元前109年彻底平服了百越。秦始皇又何必要那么急呢?饭要一口口吃,仗要一代代打,什么都得讲个平衡。修长城筑直道已经耗费了不少国力民力财力了,帝国至少需要几十年的休养生息,人口物力的繁衍,才能继续下一步的拓疆计划。所以秦始皇最正确的做法,是把征服百越的事情,留给子孙后代去做,可他非要在自己这一辈子把所有事情都做完,这能不出乱子吗?有些事情不是不能做,而是不到时候做,做了不一定付得起那样的代价。秦始皇最大的缺点,就是好大喜功,好高骛远,什么事情都要毕其功于一役,丝毫不怕撑死自己。唉,人有的时候进取心太强也不好呀,要有自知之明,要懂知足常乐,要有追求但不强求,这才是真正好的人生态度。所谓过犹不及、物极必反,就是这么一个道理了。
总之,秦之亡,秦始皇要负相当大的责任,但他毕竟为中华做了许多亘古未有、开天辟地的大事,这些大事,几乎比此后两千年大多数帝王将相们所做的总和还要多。当然,这些丰功伟绩,都是建立在数不尽的血泪白骨与广大民众的深重灾难之上。但不管怎么说,满怀开拓与进取精神的秦人,开创了一个独特而伟大的文明,他们为我们后人留下了无数宝贵遗产,这一点历史将永远铭记。所以司马迁也说:“秦取天下多暴,然世异变,成功大!”(《史记 六国年表序》)
注1:这种方式被称为“谪戍”,谪发者包括“贾人、治狱吏不直者、诸尝逋亡人、赘婿、尝有市籍者、大父母(祖父母) 或父母尝有市籍者”七种,故汉时又称“七科谪”。这其中有违法官吏,有逃亡户籍者,还有经商致富者及其后代(破坏了高爵权贵对土地和财富的垄断),秦制统治者认为,这些人危害了国家税收与统治秩序,而且四处流动(没有土地的束缚)不利于管控,故需要严厉打击。至于赘婿,则通过倒插门的方式让家庭规模变大,妨碍了国家的税收与社会原子化,所以也遭到了打击。《睡虎地秦简》中还记载了一条律法,不允许对赘婿授予爵位田宅,子孙三代之内禁止入仕,并且七代内必须在户籍中标明为赘婿之后,优先征发徭役。另外,赘婿从军后,不仅待遇缩水(只有三分之一的饭食,还没肉吃),而且优先作为炮灰,攻城时顶在最前面填城壕。
注2:《淮南子》之所以要夸大其词,是因为其主编淮南王刘安崇尚黄老之道,提倡休息无为,还曾上书反对汉武帝出兵讨伐闽越。
注3:赵佗乃赵地真定人,又姓赵,或是当年赵国王族后裔,他不救秦而割据为王,恐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长期筹谋之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