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502—549 年),也很长寿,享年八十六岁。在全部中国古代史上,在位时间如此之长的极为少见;在南北朝短命皇帝极多的时期,梁武帝的长寿更加见得特别。
他处于内部比较稳定的时期,东晋一百零四年,波及建康附近的内战在十次以上;刘宋六十年间有四次;南齐国祚只得二十四年,也有四次。梁在侯景叛乱以前,建康及其附近从来没有战祸。除梁魏邻接地区外,四十六年间(除最后两年侯景叛乱期间),境内平静无事,官叛(梁朝初建时,江州陈伯之反;益州刘季连拒命)民变(如大同八年[542 年]安成[今江西安福西]刘敬躬以迷信聚众起事)都极罕见,而且发生后很容易平定。
同时,北魏国势渐衰,后来又战乱不绝,东西分裂。梁武处于这样良好的内外环境中,却不能有所作为,最后更“自我得之,自我失之”(台城陷落时梁武语)。庾信对此深表惋惜,所以有《哀江南赋》之作。后人读史,也不免感慨系之。
相比于梁武帝前半期的励精图治,活脱脱一副明君模板;然而到了后期则荒乱丛生,梁朝不免走上了日趋腐朽的道路。
一、自我感觉良好的梁武帝——三十多年不近女色
贺琛是梁武帝身边的红人。他字国宝,会稽山阴(今浙江绍兴)人,精熟“三礼”(《礼记》《周礼》《仪礼》),曾在家乡聚徒教授。在朝中,梁武帝经常和他长谈,当时有“上殿不下有贺雅”的说法。贺雅是人家替他起的别号。这次他上的奏章却使武帝大发雷霆,立刻口授一道敕文,把贺琛大骂一顿。
贺琛的奏章指出了一些时弊。一是户口减少。国家派遣名目繁多的使臣,大州大县经常要接待十来个,他们到处勒索,于是州逼郡,郡逼县,层层榨取。民不堪命,只得逃亡。二是风俗侈靡,官吏越来越贪婪。三是官吏以榨取为能事,鱼肉百姓,作威作福。四是干了若干不该做的事情,浪费了人力物力,以致天下无事而竞财政拮据。
贺琛的指责并不尖锐,批评的范围也并不广。但梁武帝自以为是个有道明君,已经把国家治理得尽善尽美,至于百姓有穷有富,官吏有好有坏,他以为都是常情,不能把整个局面说成一团漆黑。
于是梁武帝就写了可谓是一篇天下奇文的敕书。梁武在敕中自夸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皇帝。他说自己已有三十多年不和女人在一间屋子里睡觉。你看:皇帝一般都好色,谁能像他那样清心寡欲! 他又说平生不饮酒,不听音乐,宫里没有雕饰之物。他说自己三更天便起来办事,事情忙的时候,到日落西山的时候才吃东西,且通常一天只吃一餐。从前腰大十围,现在只剩二尺多。他声称:凡此种种,“为谁为之,救物故也。”把自己说得好极了!
梁武帝是不是有意骗人? 不,他说的是真话。但是尽管他本人十分刻苦,他还是把梁朝弄糟了。为什么会这样? 这里无法作全面的分析,只能简单地讲三点。
第一是在位日久之后,只听得进符合自己意向的话。
第二,他是一个佛教徒。佛教要普渡众生,要求人们以慈悲为怀。但是梁武帝做的许多事情都有悖于佛教的教义。
早在天监三年(504年),他就率领僧俗二万人,发愿舍道归佛。十六年,规定宗庙祭祀用面代牲。大通元年(527 年),他到庙里“舍身”,过了三天回宫。中大通元年(529 年),再次舍身,由群臣出一亿万钱把“皇帝菩萨”赎出去。太清元年(547 年),最后一次舍身,住在庙里达三十七天。此外还多次到庙里讲经。他长斋不吃鱼和肉。他每次批准了重罪后,总是整天为之愁眉不展。
注《资治通鉴》的胡三省对梁武帝这些行为作出过中肯的批评。他说:“万机之事,不可一日旷废”,“舍身”之类的行为显然与政事有碍。胡三省又说:“洛口之败死了多少人? 浮山堰之役死了多少人? 寒山之败又死了多少人? ……把无辜之人驱向死地,不但为儒、道所不许,而且是佛教的罪人。所作所为如此,却为批一件重案而整天愁眉不展,吾谁欺? 欺天乎!”(见《资治通鉴》)胡三省的话讲得痛快极了,萧衍实在是佛教的罪人。
第三,梁武帝对王公贵族非常宽容,对这些人误国家、害百姓的行为,采取包庇放纵的态度。
这个问题,天监十年(511年),有个秣陵老人就对他说了。这位老人拦住车驾,说:“陛下执法,对百姓严,对权贵宽,这不是长久之道。如果能够反其道而行之,天下人就有福了。"这是应该写进政治学教科书的至理名言。
洛口兵溃是他的六弟萧宏造成的,他不加罪责。但是听到萧宏私藏军械的传言,却非去调查不可。他派人送酒席到临川王府里,说要去和他欢宴。酒到半酣,说要到后房走走。萧宏怕他看见了一百多间库房里的巨额财富,要查问来历,吓得脸色都变了。梁武帝见此模样,更加疑是军械。不料查看下来,光是钱库就有三十多间,每间藏钱一千万,分为十堆,共有钱三亿余。梁武帝见没有军械,非常高兴,赞道:“阿六,你的生计好啊!”
萧宏的财富来自何处? 史籍上记载了其中之一,便是高利贷。他在建康设“邸”几十所,放债取息,到期不能立即偿还,便夺占债务人的财产。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恶霸,梁武帝对他却十分庇护,让他无所顾忌地祸国殃民。
萧正德是又一个例子。梁武帝三十七岁才生长子萧统,在此之前领养过侄儿正德。梁朝建国后,武帝就立萧统做皇太子(昭明太子)。萧正德因此怨恨,一度逃投北魏,又因在北方不受重视,逃回江南。梁武帝不惩办他的叛国重罪,只骂了他一通,骂的时候自己还哭,以后又恢复他的封爵,任他做吴郡太守。以后他与侯景狼狈为奸,可以说是梁武帝姑息养奸造成的恶果。
叛国大罪可以轻轻放过,王侯自然更加目无法纪,有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杀人的,有在黑夜公然抢劫的,有包庇隐藏亡命之徒的。梁武帝并不是不知道这些情况,只是不愿意追究惩治。
二、侯景——梁武帝被饿死的罪魁祸首
很快过了十年。太清元年(547 年)正月,梁武帝做了一个梦,梦见中原州郡长官献地投降,满朝庆贺。他告诉朱异,而且说:“我难得做梦,做了梦必有事实。”朱异何等善于奉承,马上说道“这是天下一统的预兆。"梁武做这个梦,说明他内心很想把中原收入版图,但是国力不足以实现这愿望,就只能做做梦了。
可事又凑巧,这年二月,侯景派丁和到建康,声称与高澄有怨,愿意降梁,“黄河以南,皆臣所职,易同反掌。”梁武的梦想可以成真了。他当然高兴,尽管一时还拿不准,曾自言自语道:“我国家金瓯无缺,现在忽然受侯景献地,到底是好是坏? 万一有点意外,悔之何及?”
朱异在旁听了,他知道武帝意在受降,就顺着他的思路,说“若拒而不纳,恐绝后来之望,愿陛下无疑”。受降就此决定,梁武帝即封侯景为大将军,河南王,又派羊鸦仁领兵进向悬瓠(今河南汝南),运粮接济侯景。
侯景降梁前,曾先降西魏,降梁后,再求西魏派兵援助,首鼠两端,毫无信义可言。西魏王悦看穿侯景此人“所图甚大,终不为人下。且彼能背德于高氏,岂肯尽节于朝廷!”他劝宇文泰切勿“益之以势,援之以兵”,指出援助侯景,必将“贻笑将来”。宇文泰认为他说得对,便召侯景到长安。侯景不去,他与西魏的关系就断了。
梁朝难道没有像王悦这样见识的人。有是肯定有的,但朱异当道,梁武帝怎么听得到这样的言论? 就是听到了,他又怎么肯信呢?
梁武帝的兴致正高。七月,梁军进入悬瓠。八月,下诏伐东魏,以贞阳侯萧渊明(梁武帝兄萧懿之子)任元帅。萧渊明根本不懂得军事,和诸将会议,只会说“临时制宜”。其时梁朝众将,只有羊侃一人深通韬略(陈庆之已于大同五年去世),他屡次建议抓住战机出击,萧渊明都不肯听。自己不懂,又不听内行的话,这个仗怎么打? 羊侃料定非败不可,便率领所部,另立营头。
十二月,慕容绍宗移军攻侯景。涡阳之战,慕容绍宗兵败,与侯景夹涡水相持。太清三年(549 年)正月,侯部缺粮,坚持不下去了。慕容绍宗用攻心战术,告诉侯部将士:“你们的家属安好,反正后照旧任用。"于是侯部溃散,侯景仓皇渡淮南走,投奔梁朝去了。羊鸦仁得讯,也放弃悬瓠南撤。
梁朝君臣对待侯景的办法实在使人难以理解。他在寿阳有所需索,朝廷并不拒绝。他要一万匹锦替军人做袍子,朱异照数发给,只是用青布代锦。他不算一下,一万匹可以做多少件袍子,一算就可以知道他在大举扩军了。他嫌朝廷发的武器不好(可见是发了武器),请求派京里东冶(铁工场)的工匠到寿阳去重造,朝廷也不拒绝。侯景本来兵微将寡,朝廷帮他武装起来,这叫做“资寇兵而赍盗粮”。
侯景在寿阳的行为明显是非法的,他把所属各城的居民都招来当兵,把百姓的女子配给将七。寿阳距长江不过五百里,难道朝廷一无所闻?
侯景的家属都在北方。他要求与王,谢大族通婚,梁武帝不婉转地拒绝,却直说:“王、谢门第太高,朱、张以下可以考虑(江南大族以朱,张、顾、陆为首)。”侯景哪里听得进这种话,怒道:“总有把吴中儿女配给奴隶的一天!”看不起侯景,又何必去刺激他呢? 这位老翁(太清二年梁武帝八十五岁)太不懂得北方武将的心理了。
侯景知道临贺王萧正德对伯父皇帝有怨,又知道所部徐思玉在北方时与萧正德相识,便使徐思玉与萧正德联系,表示愿意拥立他做皇帝。天下哪有自己抢到了地盘拱手奉送给别人的事情! 萧正德却利令智昏,以为侯景当真要拥戴他,就此上了贼船。
合州(今合肥)刺史鄱阳王萧范几次密报侯景要反,梁武帝和朱异都不相信。羊鸦仁从悬瓠撤退后,曾受梁武斥责,他不敢回义阳,便留屯淮上。侯景就约他一同造反,他立即向朝廷报告,并且把侯景的使者押解到建康。侯景谋反已经有了确实证据,对此朱异仍不以为意,说:“侯景只有几百名残兵败将,有何能为!”
八月初十,侯景在寿阳起兵造反,以讨伐中领军朱异,少府卿徐驎、太子右卫率陆验、制局监周石珍为名。这几个都是公众痛恨的坏蛋。少府掌管宫中服御的东西,制局监管器仗兵役,业务都和商贾有往来。这几个人以苛刻闻名,民间怨气很大。东宫官和民间一般没有多少关系,陆验的坏名声是在做少府丞时得来的。
梁武帝知道侯景造反后,命儿子邵陵王萧纶做大都督,率领四路兵马,进行讨伐,以为笃定可以扑灭。
侯景与心腹谋士王伟商议,王伟主张放弃寿阳,直取建康。
九月二十五日,他以打猎为名,出了寿阳城;十月初三,袭陷谯州(今安徽滁州);二十日,兵到江边的历阳(今和县),太守庄铁投降。从这过程来看,萧纶等将帅在一个半月简直没有采取什么措施,如果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动,进军寿阳,侯景的日子是不会好过的。
朝廷到十月十三日才派王质领三千兵到江边巡逻。历阳失守后,梁武帝召见都官尚书羊侃,问用兵方略。羊侃主张立即派兵扼守采石,阻敌渡江,一面命萧纶袭取寿阳,使侯景既不能进,又无处可归,乌合之众必然瓦解。朱异却说侯景绝对不会有渡河的意向,把羊侃的意见当作耳边风。
当然,梁武帝并不是丝毫不作军事准备,荒唐的是派一个投奔过北魏的萧正德做平北将军,都督京师诸军事。萧正德便利用职权,调集了几十只大船,供侯景军渡江之用。采石也不是完全没有人防守,王质巡江,采石就归他扼守。名将陈庆之的儿子陈昕从外任回京师,他怕王质守不住采石,提议要加强兵力。梁武帝就派他去镇守采石。可王质接到调令,不等下任到达就走了。侯景得到谍报,确知采石没有军队防守,于十月二十二日用萧正德备下的船,从容渡江,到了采石。这时,侯景全车只有八千人和几百匹马。
当天晚上,朝廷宣布戒严。太子萧纶受命指挥军事,建康进入了战时状态。梁朝建国以来已有四十七年,江南无事,公卿百姓没有经历过战乱,突然之间,叛军兵临城下,人心慌乱。城外百姓纷纷逃进城内,秩序大乱。太子能够依靠的只有羊侃一人。
太子和羊侃都不知道萧正德附敌,让他负责扼守建康朝南的正门宣阳门。侯景军在秦淮河南岸,萧正德的部将让侯部安渡朱雀航(秦淮河上的浮桥)。萧正德开门揖敌(不是掉文,是萧正德见了侯景真的在马上作揖),于是侯部直逼台城(宫城)脚下。至此双方还没有发生过战斗。
这天是十月二十四日。次日,侯景包围进攻台城,鼓声、喊声,震天动地。叛军放火烧门,羊侃就命在门的上部凿洞,从洞里放水灭火。侯景猛攻两天,打不开台城,又死伤了许多兵十。他只得改变战术,筑起营垒,隔断内外联络,准备长期作战。
半个多月过去了,战局仍旧没有进展。侯景心中焦急,既怕四方援军,又因石头城和常平仓的存粮都已经吃光,就命兵土抢劫民间粮食和金帛子女,准备再次发动猛攻。形势已对梁朝有利,但梁朝没有一位能够利用有利条件的帅才。援军缺乏统一指挥,大都督柳仲礼为人粗暴,待人无礼,众将不服。
宗室王、公、侯之间,也互相猜忌,不能合作。军队虽多,却像一盘散沙,发挥不出力量。军队的纪律也不好,一踏上秦淮河北岸便随便掳掠,建康士民本来把援军当救星,见了这等情形,又都大失所望。
局势僵持到太清三年二月,双方都精疲力尽,很难再打下去。
二月十三日,双方派人在城外会盟。然而,侯景并不解围,更不渡江北撤,只是抢运粮食。湘东王萧绎率领的荆州主力部队在郢州武城(今湖北黄陂东南)已经驻扎了一个多月,见朝廷敕文说已议和,便准备返回江陵。
侯景运完了米,又知道荆州兵不来,立即撕毁和议,再攻台城。三月十二夜,黎明前,叛军得降将内应,登上了台城西北角。
永安侯萧确(南齐萧氏后人,实为梁朝萧氏同族)抵敌不住,退下来闯进宫里,向武帝报告:“台城失守。"武帝躺着不动,问:“还能不能打?”萧确答道“没法再打了,”梁武叹道:“白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
当天,侯景带兵进宫,和梁武帝及太子萧纲都见过面。他离开后,军人就把宫中一切所有(包括宫人)抢得精光。三月十四日,侯景用梁武帝的诏书命援军解散。
梁武帝气恨交加,一病不起,于五月初二去世。二十六日,太子萧纲即位,是为简文帝。梁朝的天下受到极严重的破坏。然而,天下专事破坏的人物、集团、国家都是不会长久的,他们很快会受到惩罚。
而侯景最后的结局可谓一个惨字,他被人切开肚皮,塞进大把大把的盐,以防腐烂。尸体到了建康,王僧辩命把首级送往江陵,把手砍下派人送交北齐,其余部分在建康示众,顷刻之间,便被百姓扯得粉碎。这就是祸乱之人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