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12月24日,是西方所谓的“平安夜”,人人祈求平安。
但对18岁的沈崇来讲,这是一个噩梦般的夜晚。
沈崇系出名门,她是清代名臣沈葆桢的曾孙女,民族英雄林则徐的外玄孙女,父亲是国民政府交通部次长沈劭,母亲是著名翻译家林纾的女儿,哥哥是中国驻法国公使。
这是一个长相俊秀,举止舒雅的名门闺秀,正值18岁的大好年华,就在两个月前,她刚刚从上海来到北京,在北京大学先修班读书,借住在甘雨胡同的表姐家。
这天晚上,沈崇去东长安街的平安电影院看了一部电影,名字叫《民族至上》。
平安夜,平安影院,民族至上,这样的字眼,无论如何都和接下来的罪恶沾不上边,只是沈崇没有注意到一家报纸刊载的警示——“今晚洋人狂欢,妇女盼勿出门。”
报纸上说的洋人,指的是美国军人。
北京城内怎么会有美国军人?他们为什么要狂欢?报纸为何警示“妇女盼勿出门”?
抗议美军暴行游行
我们需要简短回顾一下历史。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日本人灭亡中国的野心昭然若揭,面对日军的全面进攻,蒋介石消极抵抗,寄希望于英美等国的干预。
但当时日美尚未开战,美国为了自身利益最大化,根本不可能出手,他们甚至向日本源源不断出口钢铁、石油、橡胶等战略物资,大发战争财,这个时候的美国甚至可以说是日本侵华的帮凶。
从1940年开始,日本对向东南亚的野心越来越暴露,侵犯到了美国在亚太地区的利益,日美关系趋于紧张,美国才开始对日本进行大规模禁运,而到了1941年12月,日军突袭珍珠港,日、美两国开战,美国才真正开始援助中国。
客观地讲,美国对中国抗战有过帮助,但也产生了一些负面效应。
美军派出大量“B29”轰炸机轰炸日军机场和日本本土,这些轰炸机的基地就在中国的成都、昆明,于是这些城市进驻了大量美国空军和地勤人员。
美国大兵素质良莠不齐,很多大兵不守军纪,在当地肆意买春,寻欢作乐,玩弄中国妇女,更有甚者,开着吉普车招摇过市,横冲直撞,辗死撞伤一些市民、孩子也不闻不问,扬长而去,给当地居民带来很大骚扰。
面对这些情况,国民政府为了所谓“中美友谊”,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1945年8月,日本无条件投降的前后,蒋介石开始准备打内战,美国人给了蒋介石最大支持,出动飞机帮蒋介石运兵、运武器抢地盘,帮助国民党维持秩序。
当时的北京城内就有不少美军宪兵维持秩序,他们腰挎手枪、臂佩“M.P.”臂章,开着吉普车,载着“吉普女郎”(多为妓女)在大街上奔驰,有时跟三轮车夫起了冲突,一言不合就动手甚至开枪打人,作风十分蛮横。
美军在青岛登陆
1946年11月,蒋介石为了得到美国更多的支持,不惜出卖国家主权利益,和美国签订了《中美友好通商航海条约》,允许美国在中国享有政治、军事、经济、文化各方面的特权,而且允许美国在中国驻兵。
据统计,当时驻华美军海军陆战队有6万多人,还有5000多名所谓军事顾问团遍布于国民党各级军队中。
美国人的素质着实堪忧,他们仗势凌人,惹是生非的恶行层出不穷,而蒋介石为了讨好美国人,对这些事从来都是不闻不问,中国人民的怒火一直在积攒着,积攒着,只需要一个导火索,就会像一座火山爆发。
这个导火索,就是“沈崇事件”。
我们接着回到1946年12月24日的平安夜。
这一晚天很冷,北平市政府公开宴请驻北平的美军,美国大兵一旦喝醉了酒,说不定闹出什么幺蛾子,所以有的报纸才刊载出“今晚洋人狂欢,妇女盼勿出门”的警示。
明明是中国的地方,洋人狂欢也就罢了,却要中国妇女躲着,这是什么道理?
沈崇看完电影后,一个人走路返回表姐家,她走的路不算偏僻,所以沈崇并不害怕。
但她想不到,有两双贪婪的眼睛正紧紧盯着他。
美国海军陆战队伍长威廉·皮尔逊,下士华伦·普理查喝得醉醺醺,正大摇大摆走在路上,商量着到哪里去买春。
突然,一个穿着学生服的女子出现在他们面前,正是沈崇。
看到沈崇之后,两个美国大兵色心顿起,一对眼神,二话不说,就把沈崇从马路上拖走,拖到邻近东单广场一处小树林的雪地上,准备实施强奸。
沈崇突遭袭击,奋力反抗,高声呼喊,无奈身单力薄,被两个禽兽得逞。
驻在北平的美军
恰在此时,一名叫孟昭杰的工人路过,闻声前来救助,但两名大兵人高马大,又带有枪支,孟昭杰无力制止,迅速跑到最近的警察局报警。
警察很快赶到,这时普理查已逃之夭夭,皮尔逊和沈崇仍在现场。
让沈崇没想到的是,警察来到以后二话不说,立马打了自己一耳光,喝道:“你赚了他几块美金?”
“谁赚了他的美金?我不认识他,是他侮辱了我。我是大学生。”沈崇悲痛地回答。
“什么大学生!你要是大学生,他说的话,你给我翻译一句。”警察恭敬地请皮尔逊说一句英语。
皮尔逊眼珠子一转,说道:“She is my friend。”
“她是我的朋友。”沈崇下意识地照着翻译。
啪!警察又打了沈崇一记耳光:“妈的,你还说不认识他,他不是说你是他的朋友?”
“这是他说的,我是翻译他的话。”沈崇辩白道。
警察不理,又问:“你住在什么地方?”
“八面槽甘雨胡同的杨公馆,我表姐家。”沈崇如实回答。
“我呸!你配住杨公馆?你只配住八大胡同!”
警察看着衣衫不整的沈崇,用鄙夷的眼光、恶毒的语言,污蔑着受害者沈崇,随后推搡着把她带去警察局。
到了警察局,警察才看清楚沈崇的模样,沈崇又强烈要求警察通知她的家人,警察不得已才同意用电话通知了杨公馆,也就是沈崇的表姐夫杨先生。
杨先生立即赶到警察局,办了相关手续,第一时间送沈崇到医院检查,折腾了大半夜,直到第二天早上5点才带着沈崇回到了杨公馆。
在中国的美国士兵
这是一桩强奸案,确凿无疑,接下来依法调查,将凶手绳之于法就是。
但美国人和国民党当局是如何处理的呢?
第二天上午,美国军方1名军官带着1名翻译官和5名美国军医,气势汹汹地来到杨公馆,要求检查沈崇被强奸的情况。
沈崇的表姐夫杨先生时任国家资源委员会华北代表处主任,他严词拒绝了美军的要求,因为案发当晚,沈崇已到医院检查,医院方面已有结论,无需再度检查。
带头的美军军官蛮横地说:“如不愿再检查,则美方不负责。”
杨先生立即反驳道:“怎么能不负责!在美国,黑人污辱了白人,一定会受严惩;按照美国军法,美军官兵犯了强奸罪,不处死也会判无期徒刑。”
美军军官恶狠狠地问:“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杨先生针锋相对地回答:“我在你们国家读书多年,怎么会不知道?”
美军军官一看吓不住对方,立刻变得客气起来,声称美国方面已经考虑对肇事两名美军由中、美双方共同会审,并且可以赔款。
杨先生义正词严地回绝:“中国人被侮辱,绝不是赔款可以了结,必须先严惩凶犯,并公开道歉,保证以后不再发生这类事件。”
美军军官没有讨到一丝便宜,灰溜溜地走了。
美国人见搞不定受害人及其家属,便向国民党当局施加压力。
北平报纸上的报道
北平警察局局长汤永咸得到上方授意,决定封锁消息,他亲自打电话给“中央通讯社”,要他们通知各家报纸,不得登载这则新闻。
“中央通讯社”是国民政府官方报纸,当然很听话,但纸包不住火,这件事已经被其他媒体得知,就在警察局决定封锁消息前,民营“亚光通讯社”就在12月25日发布了这条新闻。
汤永咸封锁消息的决定引起了媒体人的愤怒,在北平新闻界工作的中共地下党员刘时平、李炳泉得知后,立即决定把这件事捅出去,而一些媒体负责人也认为应该维护正义,他们不顾官方的禁令,发表了这则新闻。
12月26日,《新民报》《世界日报》《新生报》《北平日报》等各大报纸都原文刊载了“亚光通讯社”的新闻,《新民报》甚至把国民党中央社要求封锁消息的电令也编成新闻发了出来,公布于众。
很快,18岁的北大女学生受辱一案传遍了大街小巷,许多市民、学生都很愤怒,他们通过各种途径向北平市政府和警察局施压,要求严惩凶手。
国民党当局本想封锁消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但事情已经捅出来了,谁也挡不住,便开始给美国大兵找借口,各种匪夷所思的言论都冒出来了。
蒋介石北平行辕负责人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居然恬不知耻地说:“此案系一纯法律问题,酒后失检,各国均所难免,惟望市民幸勿感情用事,致别生枝节,则宜注意也。”
国民党官方喉舌“中央通讯社”见其他报纸刊载该新闻,也不得不进行报道,但在报道此事时,竟含糊其辞地说什么“沈崇似系良家妇女,在北平某中学肄业。是二十几岁的妇人,出事时间是在晚十点半……检查后,只判断其曾受强暴之胁迫,尚无显著并被奸污之迹象……”
住在中国的美军
沈葆桢之曾孙女,林则徐之外玄孙女,交通部次长之女,驻法公使之妹,这样的身世如果不是良家妇女,谁还能称得上“良家妇女”?
这样的说法难以服众,国民党当局又开始挖空心思,甚至歪曲事实。
为了平息舆论,国民党当局派了大批特务混进北大,到处散播谣言说:“最近延安派出若干女工作人员,赴各地专门以各种技术诱惑美军,造成事件……沈崇系共匪女谍施行‘苦肉计’勾引美军成奸”。
但是很快,各方人士纷纷发声,国民党当局的谎言一戳即破。
首先是沈崇的表姐站出来说话了。
事发后第三天,北大女学生会主席刘俊英和几名同学一起去沈崇表姐家慰问,沈崇的表姐证实,沈崇是福建福州人,出生于1928年,曾祖父是晚清重臣沈葆桢,曾任江西巡抚、两江总督、南洋大臣、总理船政大臣,率军抵御日本,建设台湾,是中国近代造船、航运、海军建设事业的奠基人之一,堂堂正正的民族英雄,而且是民族英雄林则徐的女婿。
沈崇的父亲沈劭系上海交大毕业,曾留学美国,著名桥梁工程专家,现任国民政府交通部次长(即副部长),沈崇的母亲是著名翻译家林纾(字琴南)的女儿。
刘俊英等人回校后,将此事整理后加以张贴公布,立即轰动全校,学生争相围观,其他高校的很多同学也来北大抄录,因为闹得太大,引起了北大训导长陈雪屏的不满。
学生们在抗议
陈雪屏把刘俊英叫过去,训斥道:“该女生不一定是北大学生。同学何必如此铺张。”
学生们懵圈了,各大报纸都报了,沈崇怎么会不是北大学生?
刘俊英拿来一张北大先修班的座次表,把沈崇的名字指给陈雪屏看,陈雪屏居然冒了一句:”该女生亦有不是处,为什么女人晚上要上大街,而且还是一个人?”
学生们惊呆了,这是一个训导长应该说的吗?!
第二天,愤怒的北大学生贴出一张大字报:
【聪明的训导长,你会说:未必是北大学生,何必铺张。现在是了,你还会说:不是我的女儿,何必铺张。如果是了,你仍然会说:美军又不是强奸了我,何必铺张。】
北大学生们不知道的是,这个陈雪屏不仅认识沈崇,还跟沈崇沾亲带故,沈崇的母亲是著名翻译家、北大教授林纾(林琴南)的女儿,而陈雪屏的妻子则是林纾(林琴南)的族女,按辈分讲陈雪屏是沈崇的姨父。
陈雪屏为何如此罔顾亲情?
因为他曾担任国民党下属青年组织“三青团”在西南联大的负责人,是国民党的忠实走狗,如此丧尽天良,当然是得到了有关方面的授意,在前途面前,亲情算什么?
抗议美军暴行大游行
同胞女性遭此不幸,官方却如此造谣污蔑,是可忍孰不可忍,北大的热血青年们不能忍受了,他们决定以自己的实际行动,为同胞讨回一个公道。
1946年12月27日,北大学生召开大会,发表《告全国同学书》,明确提出三项要求:
1,严惩施暴美军;
2,驻华美军当局应公开道歉,并保证不再发生任何非法事件;
3,美军应立即撤出中国。
大会决定成立“北大学生抗议美军暴行筹备会”,于12月30日罢课一天,抗议美军暴行。
国民党当局却大力阻挠学生的抗议行动,国民党北平市党部派了100多名暴徒进入北大校园,他们撕墙报、撕标语,甚至对学生们施暴殴打,学生们奋起反击,把暴徒赶出校园。
国民党当局的暴行让北大学生们更加激愤,原本确定的罢课行动迅速升级,改为上街示威游行,并迅速得到清华大学、燕京大学等学生们的支持,很多高校的管理层和教授也纷纷发表言论,公开支持学生的正义行动。
面对群情激愤的怒火,国民党当局一味压制,终于造成了大规模游行示威的爆发。
抗议美军暴行大游行
1946年12月30日清晨,朔风凛冽,天气阴冷,古老的北平城怒吼了。
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燕京大学等大学的2000多名学生开始了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途中不断有其他高校、中学学生加入游行队伍,师大女附中、贝满女中、慕贞女中、育英中学、汇文中学……随着越来越多的同学加入,游行队伍很快达到1万多人。
一路之上,学生们在街道两旁的建筑物上、地上、车辆上张贴标语,向市民散发《告北平父老书》《一年来美军暴行录》,他们高呼抗暴口号,揭露美军暴行,要求严惩凶手,市民们见了游行队伍,纷纷夹道欢迎,愤慨地说“打走了东洋鬼子,却又换来了西洋鬼子!”
游行队伍来到美军代表处所在地协和医院,用英语高呼:
“Get out U.S.Army,We hate you!”,“Go home U.S.Army!”(意思为美国军队滚出去,我们恨你们!美国军队滚回家!)
最后,游行队伍抵达东单广场附近的美国兵营,也就是圣诞夜沈崇被侮辱的地方,举行了控诉美军暴行的大会,用演说、活报剧、朗诵诗等形式,控诉美军暴行,向国民党当局施压,附近市民闻讯赶来,为学生们围观助威,一度多达2万多人。
美军在中国的暴行决不止这一桩,沈崇事件的爆发,北平学生大游行的发生,彻底点燃了全国人民对美国鬼子的愤怒,一场以抗议美军暴行为主题的爱国学生运动迅猛蔓延到全国各大城市。
从12月30日开始持续到1947年5月,天津、上海、南京、杭州、武汉、长沙、广州、重庆、成都、昆明、西安等各大城市,纷纷爆发了抗议美军暴行运动,要求美军撤出中国,废除《中美商约》等,形成了一股席卷全国的抗暴怒潮,多达50多万人参加抗议行动。
很明显,这是一次爱国学生自发组织的抗暴运动,理应得到全国人民的支持,但令人愤慨的是,国民党当局却妄图为美军开脱,甚至在南京出动军警镇压爱国学生运动,逮捕学生28人,重伤19人,500多人遭毒打,酿成骇人听闻的“五二O”惨案。
D国民党当局如此软弱可欺,美军当然更加肆无忌惮。
1947年1月22日,驻华美军组建的军事法庭公布了对美国大兵强奸案的判决,美军伍长皮尔逊强奸罪成立,判处有期徒刑15年;1月30日,美军下士普利查德为帮凶,强奸罪不成立,被判“攻击罪”、“军纪之妨碍罪”,强令退役,判处监禁10个月。
这样的判罚,真可谓高举轻放,而国民党当局对此一言不发。
但事情尚未结束,按照美国法律规定,法庭的判决还需要华盛顿的海军部长批准,才能正式生效,凶手才能真正被绳之以法——虽然是大事化小。
遗憾的是,1947年6月中旬,美国海军部军法官竟然以证据不足为由,建议释放皮尔逊并恢复其伍长职务,这样皮尔逊在美国本土被释放,恢复了自由!
此事一出,原本与沈崇案有关的示威游行已经冷却了许多,又再次激起学生们的怒火,北平各大高校的学生再度发表联合抗议声明,要求严惩凶手,国民党当局迫于压力,只得再次向美国驻华大使馆递交了抗议信,要求维持对皮尔逊的原判。
学生游行张贴的标语
美国海军部为了平息事态,立即宣布案件仍在调查中,但过了两个月,美国海军部长再度宣布因缺乏证据撤销原判决,皮尔逊仍是自由身,美国国防部长签署了最后的命令。
至此,这桩美国大兵强奸北大学生案在“美国法律框架内”宣告终结。
这个时候,我们的各大院校都在放暑假,已经没有办法组织大规模的学生运动了,加上国民党当局的压制,沸沸腾腾的“沈崇事件”在我国国内也终于冷却下去,侵害沈崇的凶手最终逃过了法律的惩罚,正义终究没有得到伸张。
聊以慰藉的是,那位受害者沈崇并未因此消沉。
新中国成立后,沈崇考入复旦大学外语系,改名沈峻,开启了全新的生活,后来与著名漫画家丁聪结婚,还被吸收成为中国共产党员。
2014年12月11日,沈崇(沈峻)因病逝世,终年87岁。
沈崇与丁聪
旧社会鞭子抽我身,母亲只会泪淋淋;共产党号召我闹革命,夺过鞭子揍敌人。共产党号召我闹革命,夺过鞭子,夺过鞭子揍敌人!
时光如梭,转眼此事已过去了60多年。
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如今的中国早已翻天覆地,沧海桑田,类似沈崇案绝不可能再度发生,因为我们的背后有一个强大的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