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辦義學的慈善家,何以成為十惡不赦的壞蛋?這背後的邏輯值得深究。
武訓批判的邏輯:正路與邪路
武訓是清末一個乞討辦學的義人,獲得過清廷的嘉獎,在民國時也威望很高。但新中國成立不久,在一場攸關正路邪路的浩大爭辯中,他成為眾矢之的,徹底成為一個負面典范。當時報紙連篇累牘都是郭沫若、夏衍等人的批判文章,一邊倒給這個已經逝去半個多世紀的老人貼上“封建余孽”的標簽。
一個辦義學的慈善家,何以成為十惡不赦的壞蛋?這背後的邏輯值得深究。我在山東冠縣(武訓家鄉)檔案館查得一份武訓師范學校的《討論批判武訓問題總結報告》(1951年6月15日),里面是老師與學生針對具體問題的交鋒辯難,比郭沫若等人單方的批判文章精彩很多,也能更精准體現彼時正邪之辯的邏輯底色。
在武訓受到批判之前,武訓師范學校的一般師生,都對武訓充滿崇敬之情。但現在,新的權威理論家告訴他們,武訓興學,是為封建統治者服務,傳播封建文化,所以有罪。他們一時難以接受,就發問道“沒有封建文化,新文化從哪里來?”
武訓批判的組織者很有耐心,首先從“啥是文化”開始談起:一定的文化,是一定社會的政治與經濟在觀念形態上的反映。在舊中國有帝國主義文化,有封建文化,他們結成反動同盟,反對中國的新文化。反動文化是替帝國主義、封建勢力服務的,是應該被打倒的東西,不打倒它什么新文化也建立不起來。“封建文化”與“新文化”是勢不兩立的。是敵我關系,不是母子關系,有封建文化,新文化不易產生。另外,在中國長期被封建統治的社會里,歷史有正史有稗官野史,有廟堂文學有民間文學,正史和廟堂文學是替封建統治者服務的,稗官野史和民間文學是為農民服務的,是反封建統治的。武訓辦義學,宣揚封建文化,尤其在清末革命運動蓬勃發展,封建天朝搖搖欲墜的時期,拉着社會倒退,阻止新文化的發展,這證明武訓是歷史的罪人。
這一段話,看上去很雄辯,但無法說服武訓師范學校的師生。他們聯系起具體事例說,毛主席如果沒有封建文化的基礎,怎么接受馬列主義呢?這個問題問得非常好,批判武訓運動是毛主席老人家親自發動的(雖然他們未必知道),他不是受益過“封建辦學”么?但這個問題難不倒組織者,他們回答說:毛主席天資穎悟,幼時勸他母親“反迷信”,稍長勸他父親“反剝削”,大學時反對五經四書,反對封建文化,當時封建統治者學校當局,要開除學籍,多虧徐(特立)老的幫助支持,才能學習下來。這證明毛主席不接受封建文化,更證明毛主席掌握馬列主義不是站在封建知識的基礎上。識字是封建教育的負(副)作用,不能承認是封建教育的功勞。
好吧,天資穎悟的毛主席另當別論,咱再說說其他人:張伯苓辦南開學校,咱們報紙說他有功,現在說武訓有罪是啥道理?組織者回答說:張伯苓南開學校是資本主義性質的,在中國說來還算是進步的東西,有英語科、師范科,同時在五四運動時,他們都轟轟烈烈參加了這一運動,絕不是那武訓辦的拉着社會倒退的、反動的學校可比。
張伯苓不能比,這些師生又想到了文天祥:文天祥不也給統治階級服務么?正確的回答是:文天祥是民族英雄,為抵抗外侮而犧牲流血。即使撇開這一點說,文天祥是在700年前的純封建時代,武訓則是在清末封建王朝搖搖欲墜、反帝反封建的革命運動蓬勃發展的時代,武訓哪能比文天祥呢?
正面人物和武訓缺乏可比性,武訓的粉絲們又拉出一個他們眼中的負面人物——— 秦始皇:秦始皇焚書坑儒,武訓辦義學,到底哪個好?標准答案如下:武訓辦義學幫助封建統治,拉着社會倒退,這早已肯定了,秦始皇焚書坑儒是為了便於統治,達到他統一中國的目的,使中國書同文、車同軌,有推動歷史前進的作用,不能和武訓相比。
類似的辯論還有很多。組織者在事後的報告中說,這些問題都經過反復討論,都是大體上已經解決了的問題,至於徹底肅清武訓的流毒,還有待今後繼續努力。持續18天的討論,讓全校師生“初步地學會了用科學的歷史觀點來批判問題,再不盲目地崇拜歷史人物了。看它一生的事業對人民有好處還是對統治者有好處。對不同時代的人,能用不同的歷史條件,衡量他在當時對人民有功績否。對歷史有無推動作用,對生產力的發展有無推動作用,來評判歷史人物。”
那個時候,執政者有着掌握“真理”的自信,並且他們總能與反對意見在討論中獲得勝利。相對而言,武訓批判運動,當時並沒有深入到普通農民群體,統治者更關注的是知識群體對此的認識,對他們的洗腦無疑更難,但看上去很成功。在武訓師范學校,其中一個叫王振夏的學生,因為在討論武訓過程中請過假,回來後“就顯得很落後了,他提出意見,同學就亂駁他亂笑他”。與王振夏同級的學生常立成(武訓鎮人),也被認為“能用正確的立場觀點幫助村支書解決問題”。村支書穆其文說:自從提出武訓不好,我五六天想不通,經常立成一說——— 他辦學到底給誰服務,我才鬧通了。
學校討論武訓的行為獲得地委部長的肯定:學習是有成績的。這些成績還體現在一些具體行動上:在教師討論過程中,學校內的武訓像和其他有關紀念武訓的東西——— 如紀念匾和贊頌武訓的楹聯,都被摘了下來。七年級學生提出砸了武訓學徽,九級同學提出改變校名———在做總結報告時,改校名的想法獲得師生一致同意。這被組織者作為一大收獲寫在了報告中。
到了後毛澤東時代,武訓批判的詭辯論受到了清算,興義學的慈善行為重新獲得肯定。所謂的邪路,至此變成了正路。無論社會制度如何,興學終究是一個善舉。迅猛激昂的反武訓運動,到底只成了一個不合腳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