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克斯科技”“科技与狠活”,这些字眼你应该听说过吧?
从2022年6月起,以卖烤面筋和调味品为生的东北小伙辛吉飞发布的一系列以“海克斯科技”为主题的短视频,让他在短短数月间吸粉数百万,也使得公共领域长期以来就广受关注的食品安全问题被再次引爆。
辛吉飞崛起引发的撕裂
在这些视频中,辛吉飞用夸张的动作和表情,以及极具网络特色的语言,使用各种市面上常见的食材和食品添加剂,表演着各种“科技与狠活”。招牌的歪嘴和经典的“辣眼睛啦”“憋整多,整多倒沫子啦”“必须是科技与狠活”等语录火爆全网,也使得本来已经严重撕裂的舆论场,在食品安全问题上再次出现了“精英”与“草根”的对立。
以食品安全专家、食品工程师、职业营养师以及科普工作者为代表的一方认为,辛吉飞未受过食品安全相关教育,最高学历为中专,其在短视频中表现出的对食品添加剂的认识全部来自其在生活中的实践,不仅粗浅而且充斥着偏见、臆想和错误认知。这些偏见、臆想和错误认知借助短视频的传播特点,精准击中了一部分群众盲信“眼见为实”的心理,制造和炒作群众关于食品安全问题的焦虑心理。不仅使得大批食品工作者长期以来在这一领域的科普工作成果付之东流,而且让整个社会陷入了一种反智的恐慌情绪之中。
而针锋相对的部分网民认为,“高高在上”的专家学者们关于食品添加剂的科普不仅充斥着各种复杂难懂的理论和术语,而且言语过于含糊,态度不够鲜明,看了半天也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也就是究竟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有毒,什么没毒。更重要的是这些科普往往篇幅很长,让习惯了短视频的网民根本没有足够的耐心看完。更有部分有“阴谋论”倾向的网民认为,所有的专家学者都有被“资本”雇佣或收买的嫌疑,而且其自身的食品安全受到其食品消费水平的保障,所以根本不可能真正为了社会底层的食品安全说出真相。
相反,他们认为辛吉飞和他们一样来自社会底层,过着一样的市井生活,面临着同样的食品安全问题,而且他并不贩卖学识、观点和立场,是更值得信赖的信息来源。最关键的是,辛吉飞那些平均时长不足3分钟的“科技与狠活”短视频,远比那些长篇累牍的科普文章更容易接受和“理解”,至少看完一个视频,立刻就知道哪种常见的食品已经不再安全了。
辛吉飞停更加剧了对立
随后,辛吉飞的一系列“迷之操作”再次加剧了这种撕裂和对立——他在自身流量和热度都如日中天的时候,注销了拥有数百万粉丝的抖音账号,又宣布自身快手账号停止更新。
这一举动立即引发了其粉丝对其因“揭露真相”而遭到打击报复的想象和怀疑,更加坚定了其粉丝对辛吉飞“食品安全吹哨人”“真相英雄”的认知,进而演变为新一轮更狂热的拥护和追捧。毕竟,一个主动放弃巨大流量变现机会的人,其动机必然是“纯粹”的。而一个“纯粹”的人毫无理由和预兆地宣布退出公共舆论场,毫无疑问是受到了某种迫害和报复。
而针锋相对的一方则针对辛吉飞粉丝的表现,戏谑地称辛吉飞为“辛圣”,暗示其粉丝将辛吉飞臆想为“殉道者”并加以崇拜和追捧的行为,其实是一种类似宗教反智主义的盲目和狂信。然而这些讽刺与铺天盖地的支持相比显得微不足道。辛吉飞的支持者们认为,尽管专家学者们在学识上占了上风,但食品安全问题是真实存在的,尽管如专家学者们所说,辛吉飞的视频中充满了常识性和学理性错误,但至少他的视频“揭示”了一部分“真相”,引发了全社会对食品安全问题的高度关注,从这个角度来说,辛吉飞就比专家学者们“有用”得多。而且辛吉飞主动放弃变现机会的举动,也使得他的动机比专家学者们“纯粹”得多。
带货的辛吉飞与食品添加剂的“和解”
而最终,辛吉飞逐步走下神坛的原因,也和他走上神坛的原因一模一样。从2022年年底开始,辛吉飞不但恢复了账号,而且开始频频带货,在带货中不仅使用了“人民的食品安全官”这样充满民粹意味的名号,而且对待曾经视为洪水猛兽,只滴一小滴也会歪嘴夸张大叫“辣眼睛啦”的食品添加剂,态度也变得暧昧起来。
更有甚者,在辛吉飞代言一款成分列表中赫然印着山梨酸钾等多种常用食品添加剂的调味品时,却言之凿凿声称“0添加”。这一番新的“迷之操作”在引发群嘲的同时,也让他的支持者们对他的狂热崇拜和追捧逐步降温。
而真正使他跌落神坛的,是2023年3月某财经媒体对他的一次专访,在专访中,辛吉飞不但一改短视频中的草根形象,穿着西装在镜头前正襟危坐,种种歪嘴斜眼的夸张表情和标志性的“必须是科技与狠活”的口头禅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专家式”的客观和谨慎,在采访中他表示,食品添加剂本身没有错,是使用它的人用错了方向。
这次“登堂入室”的采访使其再次进入舆论漩涡的中心,反对者对其变色龙式的表现并不买账,反而大加嘲讽,认为其对食品安全问题的学识和认知水平并未提高,只是带货产生的经济利益使其立场出现了180度的改变。
而辛吉飞过去的拥趸们也同样并不买账,认为正是辛吉飞带货产生的经济利益使得他的目的不再“纯粹”,现在辛吉飞已经不再是能够真正代表底层百姓利益的“人民食品安全官”,而是沦落成为和庙堂之上的专家学者一样的人物,已经不值得再信任,更不值得崇拜和吹捧。
话语平权与民粹主义
辛吉飞从“走上庙堂”到“跌落神坛”的全过程,实际上正是互联网时代民粹主义思潮的一个缩影。民粹主义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反智,即否认知识本身和充当知识载体的知识分子的重要性。反智者往往将现代社会中人与人在法律和人格上的平等混淆成为学识上的平等,他们相信未受教育和训练的普通民众不仅在各个方面都不逊于专家学者,而且在道德层面上还往往高于后者,因为专家学者更容易受到“资本”的笼络和收买。
理查德•霍夫施塔特指出:“将众多我称之为反智主义的态度和观念联结在一起的普遍特征,就是对理智生活以及那些被认为代表这种生活的人抱有的怨恨和怀疑;它也是一种总会贬低这种生活之价值的倾向。”
在人类社会的历史中,知识分子以其“专业性”“智识性”而确立了在特定领域的权威地位,而这种权威地位往往以难以插足和不容置疑的姿态呈现在大众面前,在知识分子同时垄断了知识和话语权的前现代社会,这并不是什么问题。
而互联网技术带来的“话语平权”在没有改变知识不平等现状的情况下,首先实现了话语权平等,才使得在从前连科研院所的大门都进不去的辛吉飞们第一次有了和专家学者公开“对垒”的机会。从这个角度来说,一部分底层民众对辛吉飞的狂热追捧和崇拜,正是基于对旧时代知识分子的不满。
然而当辛吉飞像旧时代的知识分子一样,身着西装在镜头前正襟危坐,谨慎地谈论公共问题时,他就立刻被其拥护者抛弃了,换而言之,他走上庙堂的那一刻,也是他跌落神坛的那一刻。
回顾辛吉飞从走上庙堂到跌落神坛的整个过程,民粹主义思潮助长的是一种反智的、非理性的庸众舆论,而非基于理性的、逻辑的、平等的公共舆论。大众对以专家学者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的不满情绪是客观存在的,然而当这种情绪以追逐和崇拜某个民粹符号的形式宣泄出来的时候,本身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不负责任地大放厥词,不计后果地肆意宣泄情绪,不可能获得一个同时具有纯粹动机和真才实学的“草根代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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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