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稅務總局公布，2024年，全國稅務部門共查處高風險加油站2722戶，查補稅費款和加收滯納金、罰款共計57.89億元。
為什么加油站成為補稅大戶？
2025年4月21日，國家稅務總局黑龍江稅務局披露了一則加油站偷稅案例：“涉案加油站通過個人賬戶轉移收入、虛假申報等手段逃避納稅義務，最終被追繳稅費款、滯納金及罰款共計212.95萬元。”
“該加油站的申報數據存在異常，與同區域、同規模的其他加油站相比，其銷售額明顯偏低。不僅如此，油品采購量與銷售量不匹配、油品進貨量與銷售收入也不匹配。”
稅務部門進一步核查發現，該加油站通過私人賬戶隱匿收入，再通過偽造賬目掩蓋痕跡。
2021-2023年間，少記收入六百多萬元。
過去一段時間，上海、內蒙古、山東、雲南等地的加油站，相繼被稅務部門查出存在偷逃稅款情況。
綜合公開案例，涉事加油站主體多為民營加油站。一位中海油員工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國營加油站幾乎沒有偷逃稅款的動力，私人老板則可以從中獲利。
《中國加油（能）站發展藍皮書》顯示，截至2024年底，中國境內加油站總數約為11萬座，同比減少約2%。其中，中石化和中石油的加油站數量占比接近一半，首次超過民營加油站。
2024年，全國稅務部門共查處高風險加油站2722戶，查補稅費款和加收滯納金、罰款共計57.89億元。視覺中國/圖
篡改加油機主板
加油站常見的偷逃稅行為，是對加油機動手腳，篡改內部的主板數據或是更換主板芯片。
2025年2月，國家稅務總局官網披露的一則案例顯示，南方某地的一家加油站刪減加油機稅控數據，並通過第三方收單平台收取加油款後，結算至個人銀行賬戶等手段隱匿銷售收入。
稅務部門作出決定，追繳稅款、加收滯納金並處罰款共計1352萬元。
檢查人員發現，該加油站使用的系統可以設置“作弊模式”。當設備參數比率設置為0時，加油機主板中加油累計數和稅控系統的累計數，會隨實際加油量的增加同步上升，全部數據會上傳至稅務機關。
然而，當設備參數比率設置為3∶1時，每3筆加油訂單中，只有1筆加油訂單會同步上傳至稅務機關的稅控系統。該加油站通過設置高參數比例的方式，隱匿了大量銷售收入，從而偷逃稅款。
實際上，加油機運行有着較為嚴苛的管理規范。
根據加油站計量監督管理辦法，加油機使用過程中，必須接受法定計量檢定機構一年兩次的強制檢定。此外，2006年9月8日以後生產的加油機必須加裝防作弊裝置。
檢定的重要依據，便是加油機重要位置的鉛封。它的作用是保證設備密封性，防止他人未經授權就開啟。
湖北南漳縣政府官網一則文章介紹，為了防止更換主板等作弊行為的發生，由法定計量機構對加油機的主板、編碼器、流量測量變換器的調整裝置處等3個重要位置，加裝不同編碼的一次性鉛封，防止隨意更換和調整。
也就是說，如果要篡改主板數據等內容，通常會破壞鉛封。
南方某省一位市場監督管理局工作人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加油站檢查的重點，是鉛封有無異常，也就是加油機計量是否准確，就像菜市場的電子秤一樣，重點看稱得准不准。
篡改主板數據等內容的另一個重要作用，是“偷油”。例如，一輛車的油箱容量是50升，工作人員加滿後，卻顯示加了60升，屬於缺斤少兩的情況。
前端“偷油”、後端偷逃稅款，能給加油站帶來更高的利潤。面臨激烈的市場競爭時，它們可以通過更低的市場價格來獲客。
如今，加油機作弊的方式變得更加專業和隱蔽，增加了監管難度。
2025年初，國家稅務總局官網通報的一則案例顯示，內蒙古某加油站的加油機鉛封完好無損，但檢查人員發現，該加油機經過專門設計，可以在不破壞鉛封的情況下直接打開蓋板。該加油機主板電路與正規加油機主板不同，存在手工焊接痕跡，判斷該加油機主板極可能是作弊主板。
緊接着，檢查人員發現加油站角落里有一台電腦，是作弊主板的遠程控制端。電腦上的作弊軟件，可以將人為修改的數據上傳至加油機主板，達到蒙蔽稅務部門檢查的目的。
前述市場監督管理局工作人員介紹，平日里的稽查，主要依靠抽檢以及群眾的投訴、舉報。
然而過去一段時期，各部門強化了對加油站的監管力度。例如，2023年8月，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聯合多個部門，開展了為期一年的綜合治理加油機作弊專項行動。
行動成果的通報里介紹，全國共查辦加油機作弊案件1249件，涉案金額20.02億元，罰沒金額6.97億元；查處稅費、加收滯納金、處以罰款19.61億元；刑事立案打擊84起，刑事拘留200人。
賬外經營
加油站通過各種方式隱匿銷售收入後，資金流向了哪里？
實際上，這部分收入並未流入企業的銀行賬戶，而是大多進入了個人賬戶，不進行納稅申報。這類行為屬於賬外經營，通過私人賬戶或第三方賬戶收款，規避稅務監管。
2025年年初，國家稅務總局通報的案例中介紹，有的加油站，通過刷卡和掃碼收款等方式，先由第三方收單平台收取加油站貨款，然後將收取的貨款結算至指定員工的個人銀行賬戶。
2024年9月，《瞭望》新聞周刊報道，借助個人收款碼等線上支付手段，一些社會加油站大肆偷稅，成品油領域每年少征增值稅保守估計超過150億元。
南方某省一位基層稅務局局長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加油時，許多消費者會選擇不開票，加上是零售環節，稅務部門的征管難度也比較大。
2025年3月，國家稅務總局安徽省稅務局介紹了一起加油站偷逃稅款案件：淮北市稅務局稽查局通過後台數據分析發現，某加油站申報數據存在異常，“日均單台加油機銷售額低於行業均值40%。”
檢查人員發現，該加油站地理位置優越，車流量大，客源豐富，突擊檢查時，八台加油機全負荷運轉，排隊車輛綿延至公路輔道，收入本應非常可觀，但該加油站所申報收入竟低於行業均值40%，明顯偏低。
檢查組經過反復討論，認為該加油站可能有賬外收入，存在以其他個人賬戶收取加油款的情形。最終查實，該加油站通過掃碼收款等方式，將收取的貨款結算至個人銀行賬戶，以便隱匿銷售收入，且不進行納稅申報。
該加油站還通過無票采購低價油品的方式，進行“雙軌制”銷售，開發票的走公賬申報收入，不開發票就通過私人碼收款，不計銷售。
然而，前述基層稅務局局長坦言，稽查過程中，部分加油站會承認偷逃稅款，但完整取證較為困難，具體的補稅金額不容易確定。
由於許多消費者不索要發票，加油站還會形成“富余”的發票額度，導致虛開發票的情況時有發生，加油站亦能從中獲利。
2025年4月，國家稅務總局上海市稅務局披露，上海某加油站年銷售額穩定保持在3600萬元左右，但申報的未開票收入占比較低，且向部分企業開票金額巨大，不符合同等規模加油站的正常經營情況，存在虛開發票和隱匿收入的重大嫌疑。
後經檢查人員查實，該加油站在沒有真實業務的情況下，向下游企業虛開增值稅專用發票133份，價稅合計金額380.50萬元。
為消費稅後移鋪路？
2025年國務院政府工作報告寫道：“加快推進部分品目消費稅征收環節後移並下劃地方，增加地方自主財力。”
消費稅與增值稅、企業所得稅、個人所得稅並稱為中國的四大稅種。1994年分稅制改革以來，中國消費稅規模從487億元攀升至2024年的1.65萬億元。過去十年，消費稅占當年稅收收入比重保持在8%左右。
從稅收歸屬看，中國的稅收分為中央稅、地方稅、中央地方共享稅三大類。消費稅屬於中央稅，與地方財政收入關聯度不高。
中國消費稅類目（不含子項）有15種，煙、酒、成品油、小汽車四大類最為重要。中國稅務年鑒統計數據顯示，2021年，“煙酒油車”占消費稅收入比重超過95%。
此外，消費稅的15個類目商品，主要集中在生產環節征稅。其中，煙草同時在生產及批發環節征收；金銀首飾、鉑金首飾和鑽石及鑽石飾品，以及超豪華小汽車在零售環節征收。
過去一段時間，加強對末端加油站的管控，或許也是為成品油消費稅征收環節後移鋪路。
2025年初，國務院辦公廳發布《關於推動成品油流通高質量發展的意見》，強調要加快構建涵蓋批發、倉儲、運輸、零售等環節的全鏈條、可追溯動態監管體系，提升成品油流通領域數字化監管效能和服務水平。
目前，成品油的消費稅主要在煉化企業出廠和進口環節征收，稅源可控，征管效率較高。一旦將征收環節後移至零售端，征收對象就將擴大至11萬座加油站，征收難度陡增。
中國政法大學財稅法研究中心主任施正文對南方周末記者說，零售環節征稅難度大，有逃漏稅風險，並且還需考慮征管問題，即地方稅務部門具不具備征管條件。
今後，消費稅征收環節如何後移並下劃至地方，仍需明確若干細則。例如，後移至零售環節征收的類目，央地之間的劃分比例等。
北方某地級市稅務局征管科人士向南方周末記者證實，關於消費稅征收環節後移，近期並未有新的細則落地。
2025年3月，國務院研究室主任沈丹陽在新聞發布會上表示，今年將加快推進部分品目消費稅征收環節後移並下劃地方。
“這項改革其實已經提了多年，今年下決心要加快。這項改革影響面很大，好處也是明顯的，有利於減輕生產企業的資金壓力，並且不會增加納稅人的負擔，還有利於引導地方改善消費環境，積極拉動本地消費。”
南方周末記者 吳超
責編 張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