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chinatimes.net.cn）記者帥可聰 北京報道
2022年4月，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附屬同濟醫院（下稱“武漢同濟醫院”）騙保案震驚全國。武漢同濟醫院被罰款5900多萬元，該案問題線索後被移送公安、紀檢監察、衛生健康等有關部門。
《華夏時報》記者獲得的判決書顯示，武漢同濟醫院騙保事件背後，實則存在合同詐騙與行賄等犯罪行為。2024年7月，該案二審終審落錘，凱利泰瑞特醫療科技（湖北）有限公司（下稱“凱利泰瑞特公司”）因犯合同詐騙罪，被判處罰金900萬元；公司負責人張春光因犯合同詐騙罪、對非國家工作人員行賄罪，獲刑11年4個月。
法院經審理查明，張春光授意凱利泰瑞特公司銷售人員，在手術中實際使用價格較低的，或者未中標的骨科手術耗材後，在武漢同濟醫院作為結算依據的《產品登記表》上粘貼偽造的高價格的中標產品合格證，致使院方以此高價結算。為了提高銷量，張春光等人還按照銷售總額的30%—40%給予主刀醫生回扣，送給18名骨科醫生共計2271.9萬元。
值得一提的是，在違法行為發生期間，上市公司凱利泰（300326.SZ）、康美葯業（600518.SH）曾先後控股凱利泰瑞特公司。至今，上海康美葯業有限公司仍持有凱利泰瑞特80%股權。
騙保背後的合同詐騙
公開信息顯示，武漢同濟醫院騙保案是國家醫保局向全國公開通報的首個大型三甲醫院騙保案。
2022年4月20日，國家醫保局通報，根據舉報線索，國家醫保局聯合國家衛生健康委、市場監管總局，對武漢同濟醫院進行飛行檢查。經查發現，2017年1月—2020年9月期間，武漢同濟醫院存在串換、虛記骨科高值醫用耗材問題，騙取醫保基金支付約2334萬元。武漢市醫保局依法對武漢同濟醫院采取責令整改、罰款約5924.6萬元以及責令該院暫停骨科8個月涉及醫療保障基金使用的醫葯服務等措施。
通報指出，飛行檢查還發現同濟醫院2021年其他醫療行為涉嫌違規使用醫保基金9107.41萬元，仍在進一步核實處理中。國家醫保局基金監管司負責人彼時表示，醫保基金是人民群眾的“看病錢”“救命錢”，任何違法違規使用醫保基金的行為，損害的都是全體參保人的權益，醫保部門將以“零容忍”的態度嚴肅查處。涉及犯罪或其他領域有關問題的，還要向司法、紀檢監察、衛生健康等部門移送。
《華夏時報》記者獲悉，在上述通報發布後，武漢同濟醫院騙保案的始作俑者——凱利泰瑞特公司及其負責人張春光、銷售主管袁某均被以合同詐騙罪追究刑事責任。
據有關部門查明，凱利泰瑞特公司為牟取更大利潤，張春光授意該公司銷售人員，在手術中實際使用價格較低的，或者未中標的萬向復位螺釘、連接桿、腰椎融合器等骨科手術耗材後，在武漢同濟醫院作為結算依據的《產品登記表》上粘貼偽造的高價格的中標產品合格證，致使院方以此高價格結算。此外，凱利泰瑞特公司跟台人員還在手術中，采用將一台手術中未使用完的連接桿私自帶回公司，在他台手術中予以使用的方式，對一根連接桿多次計數結算，虛增連接桿數量。
知名醫改專家徐毓才在接受《華夏時報》記者采訪時表示，從理論上講，一分價錢一分貨，用便宜的醫用耗材冒充高價的，質量安全、治療效果可能會有差距。比如可能在手術後發生內置材料移位、斷裂，造成二次傷害，這在醫療實踐中是有過先例的。
北京一家三甲醫院知名專家向記者表示，骨科發生串換醫用耗材的事情較多一些，有環境因素。不過，有些手術儀器不中標，並不意味着質量不好。
據有關部門經審計查明，2018年1月1日至2020年7月31日，凱利泰瑞特公司采取上述兩種方式，共計騙取武漢同濟醫院支付的耗材采購款約1763萬元。
18名骨科醫生收回扣
張春光在因犯詐騙罪被羈押期間，還主動供述了其對非國家工作人員行賄事實。此後，張春光的共事者——武漢阿庫瑞斯咨詢有限公司（下稱“阿庫瑞斯公司”）實際控制人王新剛也因行賄被抓，張春光是阿庫瑞斯公司的股東。
據有關部門查明，2013年8月至2020年5月，阿庫瑞斯公司實際控制人王新剛、股東張春光通過凱利泰瑞特公司、上海某某科貿有限公司、上海凱利泰醫療器械某丙有限公司等公司名義，向武漢同濟醫院獨家代理銷售骨科耗材產品。王新剛、張春光為了提高銷量，經商議後決定按照銷售總額的30%—40%給予相關醫生回扣。期間，二人以現金方式分別送給武漢同濟醫院骨科18名主刀醫生共計2271.9萬元。
這18名骨科醫生當中，有7人收受回扣金額超百萬元。其中，武漢同濟醫院骨科主任醫師、副教授徐某最多，在2016年1月至2018年8月，他使用有關產品做手術402台，按40%比例收下王新剛給予的回扣563.54萬元。另一名副主任醫師黃某收受金額也達502萬元。收回扣最少的是劉某，其做手術10台，使用產品總金額約20萬元，收受回扣6萬元左右。
據徐某證言稱，其在手術前會通知醫院器材科准備耗材產品的類型和數量，醫院器材科通知有關公司相關產品信息，有關公司的業務員手術當天骨科耗材送到手術室，並在手術台旁邊協助記載產品數量信息，將耗材產品的合格證貼到《產品登記表》上，其手術完後在表上簽名確認。另有醫生稱，《產品登記表》由有關公司跟台人員填寫，時間緊的時候醫生會簽空白的。
參與給醫生送回扣的工作人員交代，回扣一般3萬元左右的用牛皮紙信封裝，超過3萬元用快遞方包包裝，超過10萬元用食品包裝盒包裝，有幾次還用特侖蘇牛奶盒。
多位醫生的證言顯示，這些回扣並非全部以現金送出，部分是以學術會議、科研課題贊助的名義。例如，其中一名醫生收受回扣25萬元，有19萬元是以安排學術交流會往返機票及食宿費等方式給的。
湖北省仙桃市人民法院2024年1月11日作出一審判決，凱利泰瑞特公司犯合同詐騙罪，判處罰金1000萬元；張春光因犯合同詐騙罪、對非國家工作人員行賄罪，兩罪並罰決定執行有期徒刑11年6個月，並處罰金45萬元。此外，銷售主管袁某犯合同詐騙罪、王新剛犯對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均被判處有期徒刑3年11個月；判決同時責令凱利泰瑞特公司退賠被害單位武漢同濟醫院約1763萬元。
多名被告中，張春光不服一審判決，提出上訴。2024年7月2日，湖北省漢江中級人民法院作出二審終審判決，凱利泰瑞特公司犯合同詐騙罪，判處罰金900萬元；張春光因犯合同詐騙罪、對非國家工作人員行賄罪，兩罪並罰決定執行有期徒刑11年4個月，並處罰金45萬元。其余被告刑期維持原判。
據悉，張春光上訴時辯稱，涉案醫生使用相關產品多年，對產品很熟悉，應當明知存在套價行為，自己沒有詐騙。他的辯護律師則表示，武漢同濟醫院被武漢市醫保局行政處罰，證明醫院對套價存在過錯且知情。大多數醫生的失職行為沒有被追究刑事責任，張春光的失職行為被認定為犯罪，裁判尺度不統一。
就18名骨科醫生收回扣後續處理有關問題，11月27日，《華夏時報》記者致電武漢同濟醫院宣傳部，在記者表明來意後，接聽電話的工作人員隨即掛斷了電話。記者而後多次致電，未獲接聽。
兩家上市公司先後控股
值得注意的是，凱利泰瑞特公司犯合同詐騙罪，二審最終被判處罰金900萬元。在有關詐騙違法事實發生期間，這家公司曾為上市公司凱利泰（上海凱利泰醫療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控股。凱利泰的球囊產品，也是凱利泰瑞特公司向武漢同濟醫院銷售的主要產品之一。
天眼查及凱利泰年報資料顯示，凱利泰瑞特公司成立於2016年3月，最初名為阿庫瑞特醫療科技（武漢）有限公司，2017年1月更名為凱利泰瑞特。2017年6月，凱利泰通過增資方式取得凱利泰瑞特51%的股權。2018年6月，凱利泰退出，將51%的股權轉讓給阿庫瑞斯公司。
11月26日，《華夏時報》記者就有關涉案情況向凱利泰致函求詢，未能獲得回應。該公司證券事務代表孫夢辰稱，不負責采訪有關事宜，可咨詢前台。記者隨後通過凱利泰前台工作人員獲得凱利泰董事長助理衛某電話，但衛某亦未對記者的置評請求作出回應。
康美葯業亦卷入其中。在凱利泰從凱利泰瑞特公司股東中退出不久後，2018年10月前後，上海康美葯業有限公司以900多萬元的價格收購了凱利泰瑞特公司80%股權，這一持股比例至今未變。入主凱利泰瑞特公司時，上海康美葯業有限公司還是上市公司康美葯業的全資子公司，康美葯業亦曾公告披露此事。
巧合的是，在入主凱利泰瑞特公司不久，康美葯業爆發了震驚市場的財務造假案，而後逐漸陷入破產危機。2022年1月，康美葯業原實控人馬興田最終因犯操縱證券市場罪、違規披露、不披露重要信息罪、單位行賄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二年。
過去幾年里，康美葯業經歷了大刀闊斧的重整之旅。在廣葯集團等戰略投資者的支持下，康美葯業完成了破產重整計劃，剝離部分不良資產，調整了業務結構，如今已逐漸恢復了正常的經營秩序。
醫葯領域帶金銷售何時休
近年來，醫葯領域商業賄賂事件不絕於耳，不僅損害了醫葯行業公平競爭秩序，更直接影響到患者就醫的切身利益，如何治理成為一道不得不攻克的難題。
不久前的10月31日，長沙市中級人民法院依法對劉翔峰案一審公開宣判，中南大學湘雅二醫院原副主任醫師劉翔峰獲刑17年。經查，劉翔峰為牟取額外手術費用，誇大患者病情、虛構患者病征，給6名不具備相關手術指征的患者實施手術，致5人重傷、九級傷殘，1人輕傷。劉翔峰利用主持或參與手術的工作便利，收受回扣358萬余元。
徐毓才在接受《華夏時報》記者采訪時表示，在武漢同濟醫院騙保事件中，以低價材料串換高價材料，如果因為質量問題後期發生了材料斷裂，勢必也會對患者造成傷害，對醫患關系也存在巨大隱患。“如果把這個事情想大一點，可能就跟湘雅二院劉翔峰那個事情一樣了。”他說。
“醫生收回扣這個事情時間很長了，避免是比較難的，但國家一直在努力。”在徐毓才看來，醫生收回扣的根本問題在於一些醫葯、耗材產品價格虛高，虛高的價格給了回扣存在的空間。國家醫保局成立之後，不斷提高集中招標采購的擴面，逐漸將骨科材料等許多產品納入集采范圍，通過集采可以理順銷售渠道，讓流通環節更加規范，這是一個重要的解決思路和辦法。然而，集采未必能將葯品耗材的價格降到剛好合理，因為價格問題是一個動態的，降不到位不行，降價過激則會影響到產品的質量和供應。
嚴厲打擊醫葯商業賄賂，也是對策之一。近年來，有關部門對醫葯領域腐敗問題持續加大打擊力度。2023年8月，國家衛生健康委與公安部、國家醫保局、市場監管總局等多部門，還聯合開展了為期一年的全國醫葯領域腐敗問題集中整治工作。2024年10月11日，市場監管總局起草了《醫葯企業防范商業賄賂風險合規指引（征求意見稿）》，根據醫葯領域特點、經營模式、管理架構等實際情況，為醫葯企業防范商業賄賂風險合規管理提供具體指導建議。
徐毓才表示，從醫葯企業生產端、流通端、使用端、招標采購端等各個方面，對醫葯購銷領域的商業賄賂行為進行綜合治理，將極大的遏制醫葯腐敗現象。除此之外，解決醫葯腐敗問題，從醫生這一端還需要建立公開透明的績效薪酬制度。
“很多醫生付出很多，學制比較長、風險比較高，經常也很辛苦，但實際上陽光收入達不到合理的水平。”徐毓才認為，要積極的推動醫務人員的薪酬制度改革，讓醫生的收入跟付出匹配起來。與此同時，醫院的管理必須要改進，改革政策最後能不能達到改革目的、效果，很關鍵的就是在於醫院的管理必須要適應國家政策的調整。
前述北京某三甲醫院知名專家亦表示，回扣是制度造成，高薪才能養廉。她同時認為，減少回扣現象，需要提高全民醫學科普整體水平，讓大家知道生命無常，疾病轉歸存在無可預測性風險，以及醫療技術方法的有限，醫患糾紛也會由此大幅減少。
責任編輯：麻曉超 主編：夏申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