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985畢業生撿破爛”的熱搜,再度將華南理工大學法學院武楷斯送上了熱門。
這幾年來,因為985的身份、撿破爛以及與眾不同的生活方式,他每年都會被不同媒體追問,有人質疑他“浪費學歷”、“想紅”,也有人覺得他“酷”……
對於這些言論,武楷斯聳聳肩,表示自己不在意。
他曾經是“全國居民”,跟隨父母工作調動輾轉在南北大地,生在山西,長在北京、山東、河北……讀書後是“學霸”,考上985法學專業,用3年時間修完別人4年的課程,此外還身兼學生會主席、“創投和創業家協會”社團社長;
2015年,武楷斯窮遊走遍美國16個都市,回國後在高校巡迴演說,展示作為年輕人融入世界的新管道。
在所有人都以為他會要“大幹一場”時,武楷斯卻决定撿破爛為生,與舊物對話。
某種程度上來說,武楷斯的故事並不是一個985年輕人撿破爛養活自己、特立獨行的故事;更像是一個現代青年離開故鄉,在充滿競爭的商業環境中尋找自我的故事。
以下是他的真實故事:
從厦虻靨口走出,穿過一片低矮的城中村民房,隨後會來到嶺南電商園。這裡被稱為網紅街,集合了時下最流行的元素:主題街區、內嵌的拍照場景,小眾咖啡館、直播基地。
相較而言,開設在在街角斑斕色彩的“永續舊物”顯得低調多了。門頭上除了“永續舊物”黑底白字四個大字,沒有一絲多餘的裝潢。
不過,和廣東人喜歡在門口放石獅子鎮宅不同,店門口的左右放了兩隻綠的冰柜,就是80年代家家戶戶都有的那老式冰柜。透過玻璃,還可以看見裡面堆滿的各種懷舊物件。
入門的KT板上面則寫著:“支付9元,可以上二樓看更多的舊物”。二樓房間的簸箕上,用白色的顏料描摹著關於店鋪的介紹:“年代久遠的、曾經被珍視的、詩意的物品。”
和流行於都市的中古、Vintage店鋪不同,永續舊物的商品都是店主武楷斯去全國的二手市、廢品回收站買來的,各種雜物都有。被帶回來的舊物,經由簡單消毒就根據作用堆放在一起,而出售的價格則由武楷斯製定。
在這裡,一隻香奈兒的包包,或許還沒有一個80年代常見的、掉漆的木馬小搖椅貴,前者只要150元,後者需要800元。
圖|帶著香奈兒Logo的包包
“被淘汰的舊物,品牌不重要了,也不保值了,重要的是工藝、材質、設計,以及情感”,武斯楷疲憊地坐在店裡收來的那張二手沙發上解釋。
他剛結束一場長達1個小時的線上採訪,對方在電話裏試圖拼凑出他作為新聞裏“985大學生,畢業後收破爛”主角的背後故事。
圖|正在接受採訪的武楷斯
武楷斯2012年考入華南理工大學法學院,在旁人眼中他天賦極佳,只用了3年就修完了4年的課程,而且極富正義感,繼續深造說不定未來會在法學界小有成就。
2015年大學提前畢業後,武楷斯並沒有進入職場,而是在距離學校7公里外的古村落小洲村裏,以幾百塊的月租租下了一間平房,繼續他的舊物回收事業,因收購的多是酒瓶、書籍、信件、大頭電腦這些被都市淘汰的東西,武楷斯自嘲為“收破爛的”。
一篇《985畢業撿破爛,他是真開心》的文章,把武楷斯畢業後未曾上班、靠著回收舊物、月收入過萬的現狀推至台前,他的生活被越來越多的的窺探,互聯網上對他生活的不同評估湧現,有人說他“浪費學歷”、有人說他“活得自在”。
“我不在乎他們的看法,我很喜歡這樣的生活”,武楷斯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那是他從舊貨市場上淘來的——他全身上下都是被淘汰下來的產品,就連家裡的洗髮乳,也是回收舊物來的。
武楷斯不避諱大家來圍觀自己的生活。在大家討論“極簡生活”、“二手生活”、“跳蚤市場”時,他很興奮,覺得自己在做對的事情:“物品使用期限有始有終,但是存在可以長長久久,上面留存的故事更是記憶的延續,在回收舊物的時候,也是在幫回憶延續。”
但大部分受新聞感召而來的人,見到武楷斯後,都會問他,“這個賺錢嗎?買的人多嗎?你怎麼回本?”
圖|店裡不乏一些奢侈品品牌的舊物,吸引了不少人的好奇
“賺錢這個問題被問了不下100次了”,武楷斯苦笑,“我做這行開始,就不是為了賺錢,也不是為了迎合別人的喜歡,是我喜歡這個生活,我想做就做。”
他拿起手邊的娃娃說,“就像這個娃娃,我在收它的時候,沒想賣不賣的出去,我就想自己喜不喜歡它。”
在他心裡,收破爛和做藝術一樣,都是無價的。
除了賺錢,武楷斯被追問的最多的一個問題是“為什麼走上二手回收的道路?”
他總是從自己第一次進入二手市場的故事談起。
2014年,武楷斯還在華南理工讀書,假期去廣西桂林旅遊時住在青旅,認識了一個喜歡淘貨的哥們,對方帶他去找當地有名的跳蚤市場。
邁入鬼市,看見那些老物件的刹那,武楷斯感覺“自己就屬於那兒”,最後他花5毛錢買了一個“老桂林”的酒瓶做紀念,隨後開始關注這個行業。
但這不是故事的全貌。
武楷斯1995年出生於山西太原,受父母工作影響,幼時他隨父母輾轉過北京、四川、山東等都市,直到來廣州讀大學後,他才算穩定下來。
這些他生活過的都市,在過去40年的城市化進展中呈現不同態勢,經濟、文化的碰撞也帶來隔閡。武楷斯回憶,他每到一個地方都是孤獨的,“同學們都說著方言,我融不進去“。
每到一個地方,父母都會去當地的舊貨市場淘一些二手傢俱,那些傢俱或多或少都有相似性,那些帶著時代特色的老物件,給了武楷斯熟悉感、安全感。
他記得自己有一條棉被,從小學蓋到高中,一直在陪伴自己在不同都市流浪。在桂林,武楷斯第一次邁入跳蚤市場時想起了那條棉被,忽然意識到舊物給人情感上的安全感是無價的。
圖|二手傢俱也是武楷斯收的主要產品
但因城市化發展,廣州的舊貨市場少了很多,幾經打聽武楷斯才發現了幾處賣舊物的天光墟(粵語裏,天亮就收攤的集市,也叫鬼市)。
這些天光墟的物件喚醒了武楷斯的部分記憶,比如90年代的大頭電視機、二八大杠自行車、畫冊……攤主也多是健談的商人,他們樂於跟武楷斯分享一些物件背後的故事。
“只需要幾塊錢,就能把這些留有記憶的物件帶走。”第一次天光墟時,武楷斯花10塊錢買了一張《流星花園》CD。武楷斯說,小時候他走南闖北,卻從未完整看過這部電視劇,看到CD時忽然覺得很親切。
隨後一有空,武楷斯就不斷地在天光墟裏尋找那些承載記憶的東西。最入魔的時候,武楷斯連續一周通宵達旦地帶著電筒在墟裏遊蕩,天亮了就抱著“戰利品”找個速食店休息。
圖|江門的天光墟,來源於武楷斯小紅書
武楷斯曾花100元買到過一個法國男人寫給廣州的女大學生的信件。“足有100封,裡面用英語和法語,記錄著一對异地戀人在青春鼎盛時期相互傾訴的真切感情“,武楷斯按照年月整理成為了《1984—1989的愛情故事》,希望未來翻譯了,能讓更多人看到。
還有一次,武楷斯淘到一包老信件,他把這些信件發到網上後,還找到了原信件主人。
2015年,武楷斯帶著1萬塊錢,以沙發客的管道窮遊。夏天,天氣悶熱,無法經常洗澡的武楷斯只能想辦法勤換衣服,而美國的跳蚤市場,一件乾淨的T恤只要50美分,合約人民幣3元錢,穿完就扔,靠著跳蚤市場淘舊物降低生活的管道,武楷斯走遍了美國16個都市。
這讓武楷斯發現,原來生活並不需要那麼高的成本。
“舊物就是一種迴圈的生活方式,或許在某某個人手裡沒了價值,”但被丟棄的東西也許是另外一些人苦苦尋覓的。
圖|窮遊的故事被媒體報導
於是,武楷斯决定回國創辦“永續舊物”,這裡大家能找回失落的記憶,也不會有那麼多新鮮玩意兒,讓人不停追趕,“被遺棄的東西也可以煥發生機,像迴圈農業一樣,以另一種管道存續下去。”
7年來,武楷斯接受過100多次採訪。在反復被追問“賺錢”和“初心”的背後,也折射出另一重現實:很少有人理解武楷斯的內心,他是孤獨的。
這種孤獨,在他創業的頭兩年裏尤為明顯。
父母勸說武楷斯考公務員、當律師,周圍同學則在職場打拼,升職、買樓,同武楷斯走上完全不一樣的軌跡,雙方也沒了什麼交集。
但武楷斯沒有接受建議,“收破爛”的業務還拓展到通過網絡收、甚至上門收遺物。那些在廢品市場按照廢紙價格幾毛錢一斤的信件、日記是他最愛收的,裡面往往藏著普通人的真切感情。
但另一方面,舊物館的收藏超過10萬件的商品需要維護、小洲村的房租需要繳納,也讓武楷斯面臨“賺錢”的難題,他不得不將一部分舊物通過舊物館和線上管道拿出去售賣。
然而,在流水線發達、商品經濟過剩當下,讓人購買20年前的舊物就是一件難事,更何况還是二手、被使用過的東西呢?
囙此,在收二手產品的時候,武楷斯就必須去思考“售賣”問題,在他收購的東西中,有三成考慮商業化,七成憑自己喜好,但他唯一不妥協的是標價環節——不按品牌劃分價格,而是按他所認為的價值、工藝。
這也導致店裡許多東西出得慢,上文提到的那只比香奈兒還貴的小木馬,已經在店裡滯銷7年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賣出。
“如果賣不出去就留著”,在武楷斯看來都是有靈魂的、有故事的。但他的房東卻覺得,“那些東西是破爛”。當武楷斯的藏品達到幾十萬件、房租到期後,房東回收了倉庫,“請“走了他。
產品的出售速度也遠遠趕不上武楷斯的回收速度——他的店裡每天都會有新到的快遞,裡面很多都是异地的粉絲看了他的公眾號、朋友圈,主動聯系他寄送的二手產品。
為了補貼店鋪,武楷斯開始嘗試在舊物館收門票。9元一張,但最多的一天,店裡也不過進來20多個人,相比於每個月動輒2-3萬元收購舊物的花費而言九牛一毛。
幸運的是,武楷斯的堅持,吸引了許多舊貨的愛好者,武楷斯有超過30000個“沒見過面的朋友”,如果“永續舊物”遇到財務危機進行拋售,這些好友就是他們最堅強的後盾。
在被小洲村的房東“請”走後,武楷斯兜兜轉轉來到了嶺南電商基地——這裡願意給武楷斯300平的空間來堆放一些舊物。
雖然父母還是不能理解武楷斯的選擇,但他覺得,“也不必理解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生活方式,尊重差异就好,這也是舊貨告訴他的。
在被新聞報導之前,武楷斯還“火”過幾次。
在學校,他是社團主席,也是“創投和創業家協會”社團的社長;去美國窮遊歸來後,他成為了旅行博主,在不同高校開過分享會,還曾想過創業做旅遊項目。
但那時候,武楷斯大多是在和投資人對話,“將自己切割成不同的形狀去契合市場的期待”,不過這些興趣為導向的創業方向,沒有吸引來太多的投資人。
開始“收破爛”後,武楷斯學習同自己對話,這種對話是向內的,體現在他用自己喜歡的管道去表達,用自己舒適的生活方式生活、不被定義。
比如,我們談到買房,他直言,“自己不想買房,而且買不起”;
聊到採訪時,他也會坦白,“自己不排斥採訪,但是上百次採訪大家問的都是同樣的問題,已經機械了”;
談到未來,從未涉足過職場的他也說,“可能未來會找份工作,不為賺錢,就為了體驗一下職場”;
以及,他最想的還是買一輛露營車,和女朋友四處去收破爛。
他反復強調,自己只是在按照喜歡的管道生活,覺得快樂就好。他也不需要理解,大家尊重他就好。
最後,我還是問出了繼是否賺錢、初衷之外,他被追問了不下百次的問題,“那你焦慮嗎?”
武楷斯看著我,撓撓頭,“你看我焦慮嗎?”他說這個行業沒人和他卷,他做不到焦慮。